她是魏德邁的顧問,是翻譯處的負責人,是即将在中美聯合戰場上獨當一面的謀士。
他感受到一種說不清的欣慰,也有幾分難以名狀的怅然——像是看着一隻雛鷹真正飛出山谷,終有高飛之時,卻終不能再回巢。
他們對視了幾秒後,林安沒有再說“總司令”。她選擇了一句輕飄飄的、不合規矩的告别語。她輕聲說,“我走了。”
“在魏将軍身邊好好幹。”杜聿明說,“别給第五軍丢臉。”
這一瞬間林安幾乎要哭,但是她笑了笑,說,“一定不會。”
她明白,由于身份的轉變,杜聿明不再、也不可能再留她吃飯。
從今往後,杜聿明真的隻是“杜總司令”了。那個會留她吃飯、會耐心聽她異想天開、甚至會為她一句無心之言而動容的“長官”,已經随着她進入魏德邁的核心圈子,永遠地留在了記憶裡。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她都隻能稱呼杜聿明為杜總司令,兩人也不會再有之前那種私人上的交集。因為如果她與杜聿明過從甚密,就無法再對魏德邁發表公正的意見。
但是,她同樣清楚,剛才杜聿明那通毫不猶豫的電話,那份不容置疑的命令,所給予的,是遠比一頓飯、幾句噓寒問暖更重要、更具分量的政治支持。
在昆明的一個很短的時期内,她将擁有魏德邁和杜聿明兩人的全部支持。人情不用,過期作廢——而目前她唯一擁有的兌獎券,就是翻譯處和寫作組。
她得盡快行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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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在遙遠的政治中心重慶,關于遠征軍指揮權的最終歸屬,以及新任盟軍中國戰區參謀長魏德邁将軍的上任,在某些高層圈子裡也掀起了不小的波瀾,隻是滋味各不相同。
一處僻靜的公館内,前遠征軍副司令長官、神情略顯倦色的羅卓英(字尤青),正與土木系幹将、時任軍委會辦公廳副主任的郭忏(字悔吾)相對而坐。
面前茶水微涼,兩人卻始終未動。
羅卓英端起茶杯,看着袅袅茶氣,語氣裡透出幾分壓抑的火氣與難以言明的感慨:“悔吾兄,這一輪人事安排……杜聿明去了駐印軍,霍揆彰守滇西,蔚文出來協調……哼,辭公終究沒能拿下那塊最要緊的美械部隊,真是讓人憋了一口氣。”
他放下茶杯,語氣加重幾分:“想當初我和史迪威那犟驢共事,雖說脾氣古怪,起碼是明刀明槍。如今換了魏德邁,表面彬彬有禮,實則綿裡藏針,叫人防不勝防。”
郭忏點了點頭,語氣沉穩:“尤青兄所言極是。這次表面上我們土木系還有些許斬獲,實則最值錢的駐印軍,落到了杜聿明手裡。這一着……确實是我們失了先機。”
“可問題是,魏德邁憑什麼能說動委座?”羅卓英眉頭緊鎖。
“這正是疑點所在。”郭忏緩緩搖頭,語氣中多了一層警覺。
“他沒有明着否定辭公,而是先擺出一套所謂的‘駐印軍司令資格論’——熟悉美軍體系、有緬北作戰經驗、能配合聯合作戰,還得英語流利。标準一列出來,辭公那邊就等于提前被刷下了。等到他在其他崗位上做出一些象征性‘平衡’,委員長一看,好像美方有提、有讓,形式上過得去,也就點頭了。”
他停了一下,目光凝重:“整個過程滴水不漏,深得平衡術之三味。”
羅卓英冷笑一聲:“說到底,杜聿明是被選中的——可為什麼是他?”
郭忏緩緩道,“我聽到的一些情報是,魏德邁到任後,系統翻過曆次緬北戰報。杜在緬北打過仗,用過美械,配合過美軍航空隊,作戰記錄清楚、反應迅速、不胡亂請示、不扯皮——這是美軍最認的風格。”
“而且,”他頓了頓,“他不像其他幾位一樣牽扯過多系統派系,在外人眼裡‘更幹淨’、‘更專業’。就算我們心裡明白他也出自中樞系統,可在美方那邊,反而成了‘可信賴的非政治型将領’。”
“哼。”羅卓英輕輕哼了一聲,卻沒反駁。他知道,這話聽起來刺耳,但不無道理。
郭忏繼續說道:“還有一點很現實——杜聿明的性格,對魏德邁來說,是最‘可控’的一類:不迎合,但也不掣肘;有執行力,也懂規矩。他既不容易被牽着鼻子走,也不會動辄掀桌子。你換作辭公,手裡人馬多,資曆高、話重,再加上委座多年信任,魏德邁哪敢輕易調度?”
羅卓英皺着眉,緩緩點頭。
但他随即發問,“這些彎彎繞,魏德邁才到任不到兩個月,就能摸清楚?就算他政治手腕是天生的,也得熟識中國情況才行啊。”
郭忏贊同地點了點頭,眼中閃過一絲凝重:“尤青兄所言極是。這正是我覺得最可疑之處。魏德邁初來乍到,語言不通,人生地不熟,卻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内,對我們内部的派系關系、人事糾葛、乃至委座的心意,把握得如此精準,還能設計出這般巧妙的‘資格論’來達成目的……這絕非僅憑他個人短期觀察所能做到。”
他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得更低:“合理的推測隻有兩種。其一,是華盛頓方面,在他來之前就已經做足了功課,有極其了解中國情況的智囊團在背後給他提供詳盡的分析和策略建議。”
“這似乎……可能性不大。”羅卓英沉吟道,“史迪威從來沒了解過這些事。”
“其二,” 郭忏繼續說道,語氣更加意味深長,“就是他到任之後,在重慶,迅速找到了能夠給他提供‘内部視角’、并深谙我們官場運作之道的‘高人’在身邊點撥。”
羅卓英眉頭一緊:“你是說……有我們自己人?”
“不好說是什麼‘人’。” 郭忏緩緩搖頭,“或許是使館裡的資深外交官,或許是戰略情報局(OSS)的特工,甚至是某些與美國關系密切、又想借機上位的中國政商人士……總之,必然有人在向他解讀重慶這潭深水的流向和暗礁。否則,他不可能這麼快就‘開竅’,還開得如此恰到好處。”
“但無論如何,” 郭忏總結道,“僅有信息和建議是不夠的。魏德邁本人必然也是個極其聰明、善于學習和利用信息的人。這一點,或許比他背後是否有‘高人’更值得我們警惕。”
羅卓英眉頭緊蹙,目光投向窗外那一層愈發濃重的江霧,沉聲道:“這魏德邁,是個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