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安站在講台前,望着底下坐得密密麻麻的學生們。那些年輕的面孔,有人好奇,有人懷疑,但每雙眼睛都寫着聰明。她知道,要抓住這些聯大學子的注意力,不是靠喊口号,而是得“掏心掏肺”。
她沒有馬上開口,而是拉了拉擴音器的麥克風,對着它輕輕敲了兩下,“咚咚。”
聲音傳到講堂四壁,有回音,像戰鼓。
“各位同學、各位校友,” 她的聲音透過擴音器傳出來,清晰、沉穩,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那是長期在硝煙和風塵中說話留下的印記,“我是林安。”
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讓這個名字在衆人心中沉澱片刻,然後微微一笑,眼角眉梢帶上了一點狡黠的、屬于“過來人”的自嘲:
“三年前,我也和你們許多人一樣,在這個校園裡——那時它還在南嶽衡山,後來才搬到這裡——在清華大學機械工程系的課堂上,” 她做了個苦惱的表情,“早上被上工課那些該死的實驗搞得想哭,晚上在宿舍的煤油燈下,能被一道者應力分析氣到吐血。”
這句極其“接地氣”的開場白,瞬間引爆了台下。一陣壓抑不住的、帶着會心和認同的笑聲像漣漪一樣擴散開來,前排有幾個男生笑得前仰後合,連一些原本表情嚴肅的女生也忍俊不禁,氣氛頓時熱烈起來。她趁熱打鐵,攤開雙手,語氣變得親切:
“我和大家一樣,從北平、到長沙、到南嶽、再到昆明,一路逃難,一路讀書。我們經曆的,恐怕不能算是正常的大學教育,我們更像是在戰争的廢墟上,在警報聲中,‘偷’一點讀書的時間,‘搶’一點文明的火種。現在我們坐的這間教室,用的這份講義,甚至屁股底下這張嘎吱作響的椅子,哪一樣不是從戰火牙縫裡搶下來的?”
這句話讓剛剛活躍起來的氣氛又添了幾分沉重和共鳴。
她臉上的笑意也漸漸斂去,目光變得深邃,語氣轉為前所未有的鄭重:
“今天,站在這裡,我不想談那些大家耳熟能詳的救國口号,也不想重複那些報紙上已經連篇累牍的戰報。我想跟大家談一件或許更具體、也更迫切的事——一件我們在課堂上可能從未系統學過,但攸關我們存亡的‘必修課’:語言與生存。”
她頓了一下,“我知道,可能有人會說,我們有強大的盟軍,有美國援助的飛機大炮,有英勇的飛虎隊翺翔長空——我們怎麼還會‘生存堪憂’?”
她的目光銳利起來:“因為——語言障礙!”
沒有渲染,沒有鋪墊,她開始講起那些戰場的例子:
“我親眼見過,一份輾轉翻譯過來的美制坦克維修手冊,把‘Check fuel tank for leaks’(檢查油箱是否洩漏)譯成了‘請用X光照射燃油箱’!結果呢?一幫技師拿着手電筒,滿車間找哪裡有X光機!”
“我也見過,嶄新的美制野戰電台運到前線,說明書如同天書,一群受過訓練的技術兵圍着它坐了整整三天,面面相觑,誰也不敢按那個開機鈕,生怕一通電就炸出火花來!”
學生們又笑了,林安也笑。
“更刺激的,” 她話鋒一轉,帶着點“心有餘悸”的表情,“是我自己當FAC(前進空中管制官)那會兒,在緬北的山頭指引轟炸。有一次,電波裡雜音太大,我稍微猶豫了一下,一句‘Drop now!’(立即投彈!)可能就喊慢了半秒鐘。結果?炸彈‘轟’地一聲,就落在我們自己人陣地前沿不到五十米的地方!泥土石塊像下雨一樣砸下來!當時那個美國飛行員吓得在無線電裡直喊‘Jesus Christ!’,差點沒直接掉頭飛回基地——說實話,” 她拍了拍胸口,做了個誇張的後怕表情,“那天,我也差點吓到當場需要換條褲子。”
這回笑聲更響亮了,持續了好一陣,氣氛變得極其輕松融洽。連前排幾位一直表情嚴肅、似乎是來“審視”她的學生幹部模樣的年輕人,也忍不住推了推眼鏡,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抖動。
林安微笑着,耐心地等待笑聲慢慢平息。
然後,她臉上的所有笑意如同潮水般退去,目光重新變得沉靜,甚至帶上了一層陰影,語調也随之低沉下來,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重量:
“但有些事,不是笑話。”
整個禮堂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這突如其來的轉變,屏住了呼吸。
“在瓜達爾卡納爾,我跟觀察團一起上島。夜戰中失聯,通訊全斷,陷入白刃戰……我活了下來,帶着一條左腿的永久傷殘。我的戰友,有九位,沒回來。”
她說話的同時,極其自然地、輕輕将穿着軍褲的左腿往前伸了半步,然後微微一側,軍大衣的下擺随之蕩開,在陽光下,人們能隐約看到她左邊小腿的線條,與右腿相比,确實存在一種細微的、不自然的凹陷和輪廓變化。那不是猙獰的傷疤,而是一種更令人心悸的、肌肉萎縮後的證明。
這一刻,整個講堂安靜得可怕,仿佛連空氣都凝固了。
她收回腿,目光緩緩掃過台下那些因震驚而睜大的眼睛,繼續用那種平靜到近乎冷冽的語調說:
“我不能說,如果溝通更順利,他們就一定能活下來。”
(注:此處春秋筆法了,瓜島的戰鬥與翻譯零相關,但是用來煽情是不錯的。)
她的聲音裡帶着一絲疲憊,“但我絕對知道,如果我們不盡快彌補上語言溝通這道緻命的斷層,未來,在緬甸,在中國,在任何一個與盟軍并肩作戰的地方,還會有無數像他們一樣優秀的戰友,可能僅僅因為一句命令的誤解、一個坐标的錯報、一份技術手冊的翻譯謬誤,而付出不必要的、慘痛的犧牲。”
台下依舊鴉雀無聲,但氣氛已經完全不同。之前的輕松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殘酷現實攫住心神的專注,以及一種感同身受的沉重。
“我們擁有了越來越多的先進裝備,感謝我們的盟友。但是——”
她加重了語氣,“在信息的接收、理解、傳遞和應用上,我們存在着巨大的、有時甚至是緻命的短闆!這個短闆不補上,再多的援助也可能事倍功半,再先進的武器也可能變成廢鐵,前線将士用生命換來的戰機,也可能因為溝通不暢而白白錯失!”
“那麼,” 她擡高了聲音,目光如炬,掃過全場每一個角落,“誰能來補上這個短闆?不是僅憑一腔熱血、連英文說明書都看不懂的普通士兵……而是你們!”
她的手指,指向了台下密密麻麻的人群,語氣斬釘截鐵,“是在座的各位!是掌握了外語,或者擁有強大中文功底;是具備了強大邏輯思維能力、快速學習能力、分析理解能力的大學生!你們在課堂上學到的知識,你們鍛煉出來的智慧,正是我們現在打赢這場現代化戰争最急需、也最稀缺的戰略資源!”
她微微一笑,恰到好處地緩和了一下氣氛:“說實話,有時候我甚至覺得,單論語法規則的嚴謹性,在座各位同學的英文可能比我們某些熱情奔放、不拘小節的盟軍朋友還要地道些!”
台下發出一陣輕微的、善意的笑聲,氣氛略微松弛。
“當然,這隻是個玩笑,” 她補充道,“但你們的語言功底、學習能力和思維能力,是毋庸置疑的。現在,國家和盟軍需要你們把這份獨特的力量貢獻出來。”
“為此,” 她的語氣變得正式而有力,“我們奉軍事委員會和盟軍中國戰區司令部之命,緊急籌建兩個全新的、高度專業化的技術部門:戰區翻譯處,和戰時寫作組。”
“翻譯處,顧名思義,急需大量精通英文的專業人才。你們将不僅僅是翻譯軍事文件、技術資料——那隻是基礎。更重要的,是擔任各級指揮部、炮兵、工兵、通訊兵等技術兵種的随軍口譯員,是深入前線與盟軍顧問、飛行員、技術專家進行無障礙溝通的橋梁,是保證整個中美聯合軍事機器高效運轉、精準咬合的神經中樞!你們的每一句準确翻譯,都在縮短戰争的進程,都在為勝利添磚加瓦!”
“而戰時寫作組,” 她的目光似乎投向了那些文科院系學生聚集的區域,“則需要最優秀的筆杆子!需要既懂中國國情、又具備國際視野,能用準确、流暢、有力的中英文——尤其是英文——講好中國故事的人才!我們需要向美國社會、向全世界,客觀、真實、生動地傳遞中國戰場的艱苦卓絕,展現我們四萬萬軍民不屈的犧牲與決心,争取國際社會的理解與持續支持,粉碎敵人的謊言與污蔑!你們的筆,就是刺向謊言、争取友誼的無形武器!”
“我知道,讓各位放下手中的書本,投身到一個充滿未知甚至危險的新領域,是一個極其艱難的決定。” 她的聲音放緩,帶着理解,“或許你們會擔心所學非所用,或許你們會憂慮前途未蔔。但請相信我,這絕不是讓大家去做無謂的消耗,更不是讓大家僅僅去充當翻譯機器或宣傳喇叭。”
“現在,” 她的聲音不高,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緊迫感,“國家和盟軍,迫切需要你們将這份沉睡在書本裡的力量,轉化為現實的戰鬥力。為了讓大家能夠安心地貢獻才智,我們也盡力為大家争取了所能争取到的、最好的條件和保障:”
“第一,是身份與榮譽!” 她刻意停頓了一下,加重了語氣,“此次招募,無論男女,一旦通過考核錄用,在國内服務者,将直接授予陸軍上尉軍銜!若能勇于擔當,派往更為艱苦的印緬前線或海外,則直接授予陸軍少校軍銜!”
(注:沒有開金手指,1944年征譯員就是這個待遇。隻不過是不授領章,其他一切與軍官一緻。)
話音未落,台下已是一片嘩然!“上尉?”“少校?”“真的假的?”驚歎聲、議論聲嗡嗡響起。
林安站在台上,靜靜地看着台下掀起的波瀾,臉上反而露出了一絲促狹的、近乎頑皮的笑意。她等到議論聲稍稍平息,才帶着自嘲的口吻說道:“不瞞各位,我當年參軍,好不容易才混到個少尉軍銜。之後在戰場上摸爬滾打好幾年,受過傷,立了些微不足道的功勞,也才在前不久勉強升到中校。”
她攤了攤手,“現在各位同學隻要通過考核,一步到位,直接就是尉官、校官起步。這說明什麼?”
她故意拉長了音調,然後粲然一笑:“說明國家對你們是‘真愛’啊!說明最高層現在是真急了,急需你們的才華!當然,” 她話鋒一轉,帶着點狡黠,“也側面說明……我們現在确實是太缺人了!翻譯和寫作這兩個行當,缺到不得不‘重金求賢’的地步了!”
“哄——哈哈哈!” 台下爆發出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響亮、更徹底的笑聲。這番恰到好處的自嘲和近乎“内部消息”的坦誠,瞬間沖淡了之前因讨論犧牲和傷殘而帶來的沉重,也消解了人們對優厚待遇背後是否“有詐”的疑慮。
氣氛變得無比熱烈,甚至有人吹起了響亮的口哨。
林安微笑着等大家笑夠了,才繼續伸出第二根手指:“第二,是機遇與鍛煉。”
“加入翻譯處或寫作組,你們會直接和英美盟軍的軍官、專家、記者們面對面打交道——我相信,這可比在文林街茶館裡和同學互相考英文單詞要刺激得多吧?”
台下又是一陣會心的、帶着幾分向往的哄笑。
“你們傳達的信息,将是真正關乎戰局、能夠拯救生命、打擊敵人的核心情報。你們撰寫的文章,将有機會通過我們的渠道,被送到《時代》周刊、《紐約時報》這樣的國際頂級媒體上發表,被千萬美國人、被全世界看見!”
她說到這裡,特意加重了語氣,“未來,對于表現優異者,還可能有被選派出國考察、學習深造,甚至派駐海外機構工作的機會!”
“出國”這兩個字一出,台下的笑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和驟然放大的瞳孔。
在1942年的中國,尤其是在困守西南的聯大,這幾乎是所有學子心中最遙遠但也最熾熱的夢想。盡管大家心裡可能嘀咕(最好不是去印度緬甸那種地方……),但這無疑是一個極具誘惑力的巨大前景。
林安沒有忽略台下這瞬間的寂靜和眼中燃起的火焰,她适時地伸出第三根手指:“第三,是選擇的自由。”
“我們深知各位對學業和未來人生的考量。因此,此次招募,我們初步設定的服役期限是兩年。”
她強調了這個數字,“兩年之後,抗戰形勢必有不同。屆時,你們可以選擇憑借戰時功績和經驗,繼續在軍中或其他政府部門服務;若那時你想回到課堂完成學業,或者投身實業建設,又或者有其他的人生規劃,我們承諾,屆時也可自由選擇去留。國家急需人才,但絕不會用強制手段捆綁你們的未來。”
這番話如同又一顆定心丸,讓許多人露出了意動的神色。
“最後,我再次重申一點,”
她的目光緩緩掃過全場,特意在女生們相對集中的區域多停留了片刻,聲音清晰而堅定,“此次招募,不論男女,唯才是舉!在智力和語言能力上,女性從不遜于男性。精準的翻譯、有力的寫作、細緻的溝通,這些都不是靠蠻力能完成的。翻譯和對外宣傳的戰場,同樣需要智慧、細緻、堅韌的女性力量。報國之路,對所有同學,無論男女,都完全開放!”
說完這句,她臉上的所有笑意瞬間收斂,眼神重新變得銳利如刀,語氣也随之肅穆而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