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蔚已經完全理解了這個方案的巧妙之處。這完全跳出了是與非、對抗與妥協的窠臼,而是試圖建立一種新的合作模式,用一個“名分”來換取實際的利益和程序的通融。
他原本以為林安會來抱怨、訴苦,或者更直接地請求他動用自己的人脈關系去向軍政部或軍校方面施壓——那也是大多數人在碰壁後的常規反應。
他重新審視着眼前的林安。這個年輕人,在碰壁之後,沒有被憤怒或沮喪沖昏頭腦,反而能迅速冷靜下來,洞察到問題的核心症結,并立刻構想出這樣一個“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共赢方案。這份冷靜的頭腦……确實不一般。
“你這個想法……”林蔚緩緩開口,語氣中帶着幾分慎重,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欣賞,“……很大膽,也很有意思。它确實可能化解掉目前最大的阻力——軍校那邊的情緒。理論上,有操作的空間。”
他頓了頓,補充道:“但是,要促成此事,難度不小。需要協調軍委會、軍政部、軍訓部、還有中央軍校本身,牽扯的部門和人事關系極多,稍有不慎,反而可能弄巧成拙。”
“所以才需要伯父您這樣德高望重、又深谙其中門道的前輩出面指點,甚至斡旋啊。”林安立刻接口,語氣誠懇,“我隻是一線執行者,高層協調非我所長。若是伯父覺得此法值得一試,能否……”
林蔚看着她充滿期盼的眼神,最終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點了點頭,“我會打電話探探口風。”又無奈地笑着說,“工作的時候稱職務。”
林安見他答應了,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清脆地應道,“是,林主任。”她臉上,既有下屬的恭謹,又帶着晚輩的幾分俏皮。
話已談完,林蔚忍不住問,“靜之,說實話,我很好奇——你剛才得知消息,為何不見絲毫惱怒?尤其是對中央軍校那邊?”
他有些感歎,“心胸開闊、顧全大局的人我見得多了,能屈能伸、忍辱負重的也不少。但在碰壁之後,非但不被怒火左右,反而能在這麼短時間内就冷靜分析症結,立刻想到借力打力、甚至試圖化敵為友,你是頭一個。”
林安聞言,臉上的笑容淡了些,多了幾分沉靜。
她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想了想,背了一段古文:“《孫子兵法》裡說:‘主不可以怒而興師,将不可以愠而緻戰;合于利而動,不合于利而止。怒可以複喜,愠可以複悅;亡國不可以複存,死者不可以複生。’”
她的聲音不高,卻在這間充滿軍事意味的辦公室裡,别有一種說服力。
林蔚沉默了一瞬,放佛有無盡的疲憊湧上眉間,他輕輕歎了一口氣,“如果軍中人人像你,就好了!”
林安不知道他意有所指——近來關麟征和陳誠的事情鬧得很大——隻是說,“林主任太過獎了,孫子兵法誰沒讀過?”
她沒有說出口的是,這并非僅僅來自兵書的教誨,更多是源于另一個時空、另一段人生的經驗烙印。
在她曾經的工作生涯中,學到的最重要的一課,或許就是老闆反複強調的那句——“Always assume good intention.” (永遠假設對方是出于善意)。
林安自己也曾是個熱血沖動、疾惡如仇的“愣頭青”,初入職場時,總覺得其他部門的同事、那些所謂的“兄弟部門”,似乎每天都在故意給自己的團隊設置障礙、争搶資源———從事後客觀的角度看,這種感覺有時倒也并非全是錯覺。
但是,她那位印度人老領導,卻總有辦法在看似尖銳的利益沖突中找到平衡點,從未讓任何一場會議失控到劍拔弩張、無法收場的地步。
既然是不同的部門,就說明在做不同的事情,對工作的認識和重點也不同。因此有一點利益沖突,再正常不過,絕非出于對她個人的厭惡。
有時候要達成自己的訴求,首先要做的就是理解并尊重對方的訴求。
中央軍校和軍政部的人,他們反對直接授銜,真的是因為嫉妒或看不起聯大學生嗎?或許有這方面因素,但更深層的原因,恐怕還是維護他們自身體系的權威性、正統性和内部平衡。他們也有他們的立場和苦衷。
假如因此去攻擊軍政部、攻擊中央軍校,固然是出了一口氣,但是出氣之後怎樣呢?
這些,都是林安在工作中付出過代價才慢慢領悟到的。——說起來,還真有點想念那個總是笑呵呵、勸她多喝點Masala Chai(馬薩拉茶)的印度老頭啊……隻是,終究是回不去了。
同樣,要請林蔚、魏德邁這樣身居高位、日理萬機的人幫忙,也不能兩手一攤,直接跑過去訴苦說:“我遇到大麻煩了,請你務必幫我解決。”
領導的時間永遠是最寶貴的資源。除非你捅的簍子直接威脅到他的核心利益,否則他們很少有閑工夫主動來為你“擦屁股”——就算是自己的親兒子,也未必能時時得到這種待遇。
出了問題,首先要提出解決方案。
隻帶問題不帶辦法——在領導面前的形象很快就會變成麻煩精,而不是得力助手了。
将這些紛雜的思緒壓回心底,林安再次向林蔚表示了感謝。
走出參謀團那略顯森嚴的大門,沐浴在昆明燦爛的陽光下,林安臉上的笑容漸漸收斂,眼神重新變得冷靜而銳利。
林蔚的支持,至關重要,但這絕不能成為她唯一的依仗。
她清楚,這畢竟是國軍體系内部的利益平衡和人事糾葛,她不想在這個敏感問題上,過早、過多地動用魏德邁這張“王牌”。中美合作關系本就複雜微妙,若因自己部門的授銜問題而讓魏德邁出面強壓,即便事情能夠解決,也難免會給國軍高層留下美方人員幹涉内部事務、驕橫跋扈的印象,長遠來看,得不償失。
因此,在給魏德邁的例行彙報電報中,她隻是一筆帶過地提及授銜遇到些程序性阻礙,表示目前問題可控,正在積極溝通協調中,并未請求他直接介入。
但是,既然事關寫作組,也該去敲敲宋美齡的廟門了。
她記得,委員長曾經試圖兼任中央大學校長,又有青年軍的後見之明相映照,蔣氏夫婦不會不樂見青年從軍。
她回到自己那間簡陋卻已漸漸有了指揮部雛形的辦公室,立刻拿起紙筆,開始親自草拟一份發往重慶勵志社總部的電報。
電報内容言辭懇切,主旨是請求盡快安排時間,向蔣夫人(通過勵志社渠道)當面彙報“戰時寫作組”的初步工作成果——也就是那篇經過她和查良铮等人反複打磨、即将發往《時代》周刊的第一篇稿件。
她在電報中強調,這是在夫人關懷和指導下取得的第一個重要階段性成果,意義非凡,希望能有機會獲得夫人的當面指教與肯定。并“順便”彙報一下招募工作的整體進展和遇到的少許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