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這,劉征紋心裡冷了一大截,他看着赫連襲,幹巴巴地咽了口唾沫,道:“那你們……你們要如何?我知道的都告訴你們了……我全說了……”
劉征紋仰頭看着屋頂,眼裡再看不見一絲光亮,整個人麻木地陷在椅子裡。
赫連襲沉默一會,又問:“那夜在席間,你可有見過庫部司董乘肆?”
——這個問題問過很多遍。
劉征紋搖搖頭,按部就班地回答:“沒有,我不認識他。”
“你們三人中可有認識他的?”赫連襲說,“或者,席間還有别人,是你的舊識?”
“沒有。”劉征紋如木偶般搖着頭,“我沒有認識的,魏琥認不認識……我不知。”
赫連襲把扳指摘下,捏在掌心裡盤。
突然,赫連襲話鋒一轉,問到另一個問題:“劉征紋,你說那舞姬不露手,是你和魏琥、周邈三人都看見的?”
劉征紋點點頭。
“隻有她一人跳舞不露手?”赫連襲盯着他。
“是。”劉征紋擡頭看他,接着又模棱兩可道:“……大約罷……她離我最近,我隻顧着看她,其他人我也沒注意啊……”
劉征紋快哭了。
“你們三人對此有何猜測?”赫連襲問。
劉征紋蓦地沉默下來,好一會兒才舔舔幹裂的嘴唇,嘶啞道:“我住在城西南的永陽坊……那地方偏,租賃便宜,離着南郊近,再往南就是些村戶。我曾聽南郊村戶裡流傳過一個故事。”
劉征紋嗓子幹痛,咳了幾聲,嘴裡泛起一股腥甜。
“他們說,以前有個年輕女子路過南郊康家村,深夜趕路,想要借宿一晚,但那村子的人對外來戶很警惕,沒人願意留宿她,于是那女子隻能接着往前走,結果才走出沒幾裡地就讓歹人抓了殺害,抛屍荒山。再後來,附近那幾個村子就頻頻鬧鬼。有人看見,一個雙手化作白骨的女人經常在夜間出沒。”
劉征紋的眼神變得驚恐:“村戶說,是那個女人回來複仇了,她變成厲鬼,來找村裡人索命!而且據村裡人說,抛屍的地點就在香積寺附近!哪有這麼巧的事!”
劉征紋艱難地吞咽一口,“隻是那夜酒宴,我不知道那裡是香積寺,隻知道在城南郊附近……我還與魏琥他們玩笑說,那舞姬跳舞不露手,袖中不會藏了一雙白骨罷……”
劉征紋說着,後背冷汗冒出,腦後似乎有陰風刮過。
赫連襲在桌下捏着扳指,似乎在思量什麼。
身後一道聲音響起:“那舞姬可是胡女?”
劉征紋怔愣片刻,擡頭朝赫連襲身後看去——那戴着面紗的人從進門開始就沒說過話,青紗之上是一雙深邃的眼睛,眉宇如墨,他垂着眸子,安靜得像幅畫。
這那人身形異常清瘦,瘦得有些羸弱,卻一眼就能看出是個男子。
他站立間帶着病态,一陣風就能吹倒似的,眼神淡然,帶着不易察覺的銳利。
赫連襲聞言擡起頭,盯着面前的劉征紋,身體不動聲色地偏向闵碧詩。
劉征紋這才反應過來是在問他,結結巴巴道:“是、是罷,高鼻,深目,睫眉濃重,應該是個胡女……但她掩着半張面……我也看不清,我隻是猜……或許是……”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說到最後自己都不确定。
闵碧詩朝前邁出一步,又問:“她穿的舞服衣袖很長?”
“……是,很長。”劉征紋依舊戰戰兢兢地。
闵碧詩的眸子黑中帶褐,仿若深淵,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問:“你确定她在跳舞時一直沒露過手?”
劉征紋被這眼神看得心裡發毛,嘴裡不受控制道:“是、是是……沒露過……”
闵碧詩又垂下眼睛,朝赫連襲低聲道:“我問完了。”
赫連襲餘光看他,問:“還有什麼要問的嗎?”
闵碧詩搖搖頭。
劉征紋被最後幾個問題問得摸不着頭腦,隻覺背後邪風陣陣,吹得人骨頭都疼。
赫連襲沒再多問,拿上劉征紋的案宗,帶着闵碧詩去了西側訊室。
西側訊室裡。
魏琥的狀态看起來比劉征紋好一些,也許是沒有直面案發現場的屍體,遠沒有劉征紋那種直觀的恐懼。
赫連襲進屋的時候,魏琥坐在床闆上,頭都沒回一下,冷着聲問:“幾日了?還有完沒完,什麼時候讓我走?”
赫連襲沒說話,拉開椅子坐了下來,闵碧詩站在椅子後,靜靜打量着魏琥。
“刺啦”一聲,椅子腿與粗糙地面的摩擦聲劃破空氣。
魏琥惱了,轉過頭高喝:“本官乃禦上親封度支司郎中,不是階下囚!你們……”
魏琥一看見赫連襲,猛地頓住,嘴半張着,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魏琥的度支司郎中是從五品,赫連襲任禦史中丞,是正五品。
官大一級壓死人。
何況他還頂着個安東節度使二公子的名号。
魏琥喉頭滾動,半晌沒發出聲。
赫連襲揚起淡淡的笑,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魏郎中,坐罷。”
他把魏琥的案宗遞到闵碧詩手裡,風度翩翩地看着床闆上的人。
魏琥眼底淤青,一張老臉生出不少皺褶,眼珠渾濁發黃——是常年飲酒所緻,發髻倒是一絲不苟,顯然是晨起才梳洗過。
闵碧詩展開魏琥的案宗。
魏琥,四十二歲,元德二十二年的明算科出身,因算學出衆,禦上直下調令編入戶部度支司,家住安業坊東南,有一妻一小女,小女年方七歲。
這種配置在京都城裡算半個成功人士。
不過大梁一向注重儒學,輕視算科,魏琥即使再能算,賬目做得再清晰,頂破天就是度支司郎中——這已是與他一同明算科出身的同窗中的最高品階。
若再往上升,本朝還無此先例。
魏琥在與昔日同窗聚會叙舊時,從來都是昂着頭的,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竟也會身陷囹圄。
還是因為一場無根無據的夢。
簡直無稽之談。
魏琥坐在審訊椅上,第一句話就是:“赫中丞,我是冤枉的。”
進了這裡的哪一個人不說自己是冤枉的?
赫連襲一團和氣,沒接他的話,轉而問道:“魏郎中,近日休息得可好?”
魏琥一聽這話,氣不打一處來,但也隻能忍氣吞聲道:“謝中丞關照,都好。”
“我想也是。”赫連襲說,“方才我聽魏郎中中氣十足,想來是我禦史台的夥食太好,魏郎中瞧着比前幾日胖了些。”
魏琥唇上的胡子抖了抖,扯起嘴角想說什麼,最終還是沒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