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襲看着他指甲邊滲血的紅印,問∶“害怕了?”
闵碧詩擡眼看他,突然抽回手,森然道∶“鐵勒一夜殺了闵氏十萬親兵,滿城百姓盡屠,鐵勒攻進城,大街小巷都是哭喊聲,道兩旁的排水渠裡全是血,到處都是死人,屍首都沒有完好的,泥地裡都是紅的!那一夜,我死了兩個哥哥。”他緩了緩,重重吐出口氣,“二公子,若是換你,你怕不怕?”
手裡的溫度突然沒了,赫連襲看着空落落的掌心,緩緩道∶“敗了的是你闵氏,不是大梁,遼東和雲中都護府前往馳援,捷報頻傳,你們闵氏丢了的十三地,現已收回了十一地。”
“馳援?”闵碧詩冷笑起來,惡狠狠道,“早幹什麼去了?雍州的百姓都快被殺盡了,河西一帶的平民家破人亡,朝廷才想起來馳援!你們勝?”他笑得森冷,“若沒有我父兄馬革裹屍在前,你們如何勝?!”
闵碧詩很少有這樣失控的時候,狐狸跳腳終于露出了尾巴,赫連襲反而覺得很有意思,這時的他才像一個活人,一個真正活在人間的,活生生的人。
“青簡。”赫連襲擡眼看他,“你兩個哥哥是戰死了,但你父親,是不是馬革裹屍還未有定論。”
赫連襲靠近他,緩聲道∶“親兵被殺,百姓盡屠,家破人亡,是我們遼東造成的?還是雲中都護府?若不是闵氏無能,守不住屬地,我父兄也不用冒險前往前線征戰。”
“是了。”闵碧詩靠在後座上微仰着頭,“有時候我真的好奇,朝廷到底防得是鐵勒,還是闵氏?我們闵氏殺敵,朝廷遲遲不派援軍,與鐵勒對戰,我們死了統帥,朝廷竟說闵氏通敵,豈不可笑?”
他說着,突然不可抑制地笑起來,“我讓人押回京裡,說是替闵氏受審,可雍州那一戰,我連戰場都沒上。後來,還是押在刑部的時候聽獄卒說,我大哥讓人割了頭,腦袋挂在城牆上,我二哥被鐵勒的馬拖死道旁,手腳不全,幾乎辨不清面目,還有我父親……我父親……”
他說到這裡沒了聲音,眼睛出神地望着窗外,眼神空洞,一動不動,仿佛又變回了那個毫無生氣,隻剩一句軀殼的闵碧詩。
将死之人——不知為何,赫連襲腦海中突然冒出這個詞,他搖了搖頭,想把這個不祥的詞清出去。
赫連襲罕見地沒有和他嗆聲,自從赫平焉奔赴雍州後,赫連襲又何嘗不是日日提心吊膽,生怕兄長出什麼事,若是他的父兄也和闵碧詩父兄一樣慘死,他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事。
在這一場惡戰裡,他們誰也沒讨到便宜,鐵勒的刀槍在他們每個人心裡都捅出了個血窟窿,因為這場戰争,京都百姓都已受到不同程度的影響,更不必說處于戰區的百姓。
哀殇在狹小的空間裡肆意,闵碧詩感覺那股血腥氣似乎又回來了,萦繞在他鼻尖,熏得他想要作嘔。
過了許久,赫連襲哼笑一聲,說∶“其實你們闵氏十萬親兵并非全軍覆沒。”
闵碧詩擡眼看他。
赫連襲接着道∶“我大哥傳信回來,嘉峪關一帶發現了一隊闵氏殘兵,他們在與鐵勒作戰時遇到了沙塵暴,全部被困沙漠,我大哥發現他們時,他們還不知大梁已經反攻回去。”
這隊殘兵大抵也不知他們的統帥已死,還等着闵金台率兵來救他們。
闵碧詩僵硬地問∶“他們在哪?”
“被我大哥扣了。”赫連襲說,“就剩二百多人,成不了氣候。”
闵碧詩死盯着他。
赫連襲勾了勾嘴角,渾不在意道∶“放心,不殺他們——那麼看着我幹什麼?又不是我扣的。”
馬車辘辘地朝前走着,過了好一陣,闵碧詩平複下來,他輕聲問∶“咱們要去哪?”
赫連襲笑了一下,說∶“才想起來問,也不怕我把你拐了去。”
“能賣錢嗎?”闵碧詩淡淡道。
赫連襲想不到他還會開玩笑,于是搖頭,“賣不了,隻能拐回府做我的側妃。”
闵碧詩哼笑一聲,沒接他的話,他現在沒心情開玩笑。
馬車停了,二人一起下了車,闵碧詩看着莊嚴冷酷的大門口前的幡竿,喃喃道∶“……大理寺。”
“對。”赫連襲掀袍走上去,“去會會那個劉征紋。”
*
大理寺的審訊房不像禦史台,關進禦史台,辦案人員尚能留情講理,進了大理寺便隻剩刑訊逼供,不扒掉一層皮就别想着出來。
審訊房的布局也講究很多,裡間用來羁押囚犯,靠牆有一張刑椅,靠近棚開了一個小窗口,除此之外三面環牆,隻留一個僅容一人通過的出口,連通外間。
外間是長官聽訊的地方,牆上鑿有镂空的窗柩,後面擺着張屏風,這屏風是特質的,裡面的人看不見外面,外面的人卻可以看到裡面,聽訊的若有什麼指令,也可以寫在紙上,從镂空窗柩傳進來。
闵碧詩剛要随赫連襲一起進入裡間,赫連襲擡手攔住他,接着指指屏風後面。
闵碧詩道∶“我不和你一起進嗎?”
“你今日沒戴面紗。”赫連襲說,“現在不宜再生事端,去屏風後聽訊,有事敲窗。”
闵碧詩點點頭,坐在屏風後,赫連襲推門進了裡間。
劉征紋雙手雙腳戴着鐐铐,被押在刑椅上,外面陰天了,狂風經過小窗口發出嗚嗚的鳴叫,猶如惡鬼哭嚎,整個審訊房裡裡陰森森的,濕冷黏膩的空氣粘在皮膚上很不舒服。
劉征紋垂着頭,不知在想什麼,空氣裡猝然響起刺啦聲,他忍不住抖了一下。
赫連襲拉開椅子坐下,咳了一聲,“劉掌固,又見面了。”
劉征紋擡起頭,扯了扯幹裂的嘴角,冷聲道∶“為什麼把我移交大理寺?”
“不止你。”赫連襲指指外面,“還有你上司魏琥,陪你一道蹲大牢,他就在隔壁。”
劉征紋臉色灰敗,這幾日被折磨得瘦了不少,顴骨高聳,他面部肌肉顫抖起來,說∶“你們、你們這是草菅人命!破不了案,抓不到兇手就亂拿人頂罪!你們官官相護,彼此勾結,要害死我們!你們……你們……”
劉征紋氣得雙唇顫抖,手上的鐐铐晃得嘩啦響,大有一副沖過來要咬死赫連襲的架勢。
“喊什麼喊!”赫連襲拿起鎮木“啪!”一下拍在桌上,“誰要菅你了?還官官相護,彼此勾結,你不是官?”
赫連襲一吼,吓得劉征紋縮起脖子,怯怯看着他,說∶“那、那為何還不放我?”
“幾個問題。”赫連襲從袖裡掏出骨手案卷宗,“問你什麼答什麼,如敢隐瞞,當庭處置。”
劉征紋又縮了縮脖子,戰戰兢兢地看着他,滿臉窩囊樣。
“認不認張成玉?”
“誰?”
“張成玉。”赫連襲重複一遍,“她還有個名字,青芹,認識嗎?”
劉征紋眼睛一錯不錯地盯着他,臉上浮現出一絲茫然,随後搖頭,“不認識。”
赫連襲看着他那副窩囊樣就想上去踹他一腳,惹誰不好,非要惹閹黨,害得所有人一身騷。
就照劉征紋這個畏畏縮縮的樣子,說他敢殺董乘肆,還不如說母豬會上樹,說出去都不會有人信的。
“你再好好想想,到底認不認識,路上見過也算。”赫連襲抱胸緊盯着他。
劉征紋還是一臉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