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征紋被按在地上,發心都看不清。
屏風後的人揮揮手,左右神策軍抱拳退下,人影一動,銀铛“叮叮”作響。
“堂下何人?”那人将香爐轉了一圈,青煙袅袅升出。
這聲音沒有想象中的尖利,反而帶着一種滄桑的沙啞,尾音顫抖,讓肅靜的大堂有了幾分詭谲。
劉征紋戴着鐐铐,直不起身,隻能跪趴在地上,悶聲道∶“回監軍,下官乃戶部度支司掌固,劉征紋。”
“你就是劉征紋?”俱穎化輕咳一聲,“哪的人?”
“下官,襄陽人。”劉征紋低着頭,眼睛始終看地。
“四人進殿以後,分散坐下。”闵碧詩示意他們避開憲台的現場标記,找位置坐下。
玉樵問∶“為什麼是分散坐下的?”
“為了不引起董乘肆的懷疑。”赫連襲瞥他一眼,“但董乘肆醉酒,席間應有人照顧他,所以,其他三人中,應該還有一人是坐在董乘肆身旁的。”
“是。”闵碧詩點頭,“這個人大概率是魏琥。”
因為這裡魏琥位最高。
闵碧詩掀袍坐在玉樵身邊,玉樵第一次挨闵碧詩這麼近,心裡一緊張,竟開始打哆嗦,他偏過頭去,看都不敢看他一眼。
接着,歌舞開始了,客人推杯換盞,那名把手藏在袖裡的舞姬登場了。
白日現了聲驚雷,堂外的守衛擡頭看天,這兩日天氣陰晴不定,轉眼烏雲翻湧。
堂内更黑了,幾乎都快看不清牌匾上“諸法持平”幾個字了。
俱穎化把香爐放在鼻前,輕輕吸了一口,道∶“香積寺案,人是你殺的?”
“非也。”劉征紋頭貼着地,語氣驚惶,“下官沒有殺人,下官冤枉!”
屏風後動了動,青煙直飄匾額。
“方才大理寺來人,說你已認罪。”俱穎化說,“現下如何又不認了?豎子狡猾,反複無常,你說的話,有幾分真?”
“監軍明鑒。”劉征紋聲音虛弱,“憲台那赫中丞淫威在上,硬逼下官認罪,可我連判牍都還沒畫押!下官一介文官,安能做出殺人勾當?殺人者另有其人!”
俱穎化盯着他,問∶“何人?”
劉征紋艱難地吞咽一口,沒答他的問題,而是道∶“董員外曾在東郊設有一莊子,用于豢養外室,這些外室中有一女子,名叫趙甜兒的,監軍可曾聽過?”
俱穎化擡高下颌,問∶“你如何得知的?”
劉征紋讓枷鎖壓得喘不過氣,他偏着頭,艱難道∶“那日花樓吃酒,董、董員外喝多了,無意中提起……”
“你認識董乘肆?”俱穎化眼裡閃着危險的光,“在憲台時為何不說?”
“下官不敢啊。”劉征紋閃着淚光,“董郎中死于非命,此時下官若說認識他,恐怕沒命活到今日!”
俱穎化垂眸,似乎在思量什麼,半晌,道∶“繼續。”
闵碧詩看向赫連襲,∶“劉征紋曾說,酒喝至一半,魏琥不勝酒力,先離席了。”
“魏琥對此沒有否認。”赫連襲點點頭,“但不排除他們二人串供的可能,我們現在隻能假設,假設,卡在兵部的那張度支文牒談妥了,那麼魏琥是有離席的可能。”
“不。”闵碧詩搖搖頭,“魏琥不是自行離席的,他是在劉征紋勸說下——劉征紋不想讓魏琥卷入這場謀殺,牽扯的人越多,他就越難脫身。同樣的道理,劉征紋也曾勸說過周邈,但不知出于何故,周邈沒走。”
赫連襲走到圈畫出的死者位置前,用腳點地,說∶“且就當魏琥走了。”
“對!”玉樵突然站起來,離開那個讓他如坐針氈的地方,坐到黃良安身邊,“這裡我知道!魏琥一走,照應他的人就變成了劉征紋,劉征紋順理成章地坐到他旁邊,更容易下手!”
闵碧詩看了眼玉樵,一挑眉梢,說∶“此時,董乘肆已經喝得神志不清,接着,謀殺開始了。”
外面刮起一陣風,比起城内,陰雨先一步來到郊山,殿外飄起了細碎的小雨。
闵碧詩站起來,讓黃良安和玉樵站到圈出的打鬥痕迹外,模拟當時發生的場景。
“周邈還在席上。”闵碧詩說,“為了不引起他的注意,劉征紋隻能把董乘肆引到人少的地方再動手,若此時出門又太惹眼,所以。”
闵碧詩看向佛像後,巨大的釋迦牟尼像頭頂的一縷金色,昭示着這裡的香火曾盛極一時,然而盛極必衰。
于是在某個潛夜,無人問津的野佛,目睹了那樁神秘詭異的殺人案。
“劉征紋把董乘肆帶到了佛像後。”闵碧詩說。
黃良安和玉樵走到佛像後,那裡到處都是灰,斷裂的木頭散亂一地,痕迹淩亂。
赫連襲雙手抱胸,輕揚下颌,說∶“你倆比劃比劃。”
黃良安訝異地指指自己,頭搖得像撥浪鼓,“不行,我哪能打得過玉樵?”
“有什麼不能。”虎杖看熱鬧不嫌事大,“玉樵也是個半吊子,幾年都沒晨起練過功,說不定還打不過你。”
“誰說的?”玉樵瞪着眼,“以前在遼東,我也是能單手摔羊的巴圖魯!”
“現在呢?”虎杖露出兩顆虎牙,“羊單手摔你?”
玉樵有點委屈地看向赫連襲。
赫連襲搖搖頭,“要對付董乘肆,劉征紋不會空手,他應該帶了兇器。”他彎腰,從自己靴内拔出匕首扔給黃良安,說∶“刺他。”
黃良安接過刀揚起,佯作刺向玉樵,被玉樵輕而易舉地擋下。
“劉征紋和董乘肆之間隔着條人命。”闵碧詩和黃良安說,“他要殺死董乘肆的決心遠大于你,兼之董乘肆患有消渴症,醉酒之後更是無力還手,劉征紋雖文弱,仍尚可與他周旋一陣。”
赫連襲點頭,擡手讓大家散開,示意闵碧詩繼續。
“二人從佛像後打鬥至殿前。”闵碧詩走出來,“被周邈看見了,此時,周邈會是什麼反應?”
玉樵若有所思道∶“周邈一個儒生,我要是他,肯定先呼救。”
“他沒這種機會。”赫連襲說,“單據上寫得是兩個時辰,夜宴最晚在三更就結束了,仵作查驗董乘肆死亡時間未超過三個時辰,也就是說,董乘肆是在三更之後死亡的,那會兒寺裡已經沒人了。”
玉樵靈感一現,說∶“有了,爺,既然舞姬是夜裡回城的,三更,早過了宵禁時間,咱們找南衙問問,篩查當夜宵禁後出城的人。”
赫連襲橫他一眼,說∶“蘇葉,把他扔出去。”
虎杖一巴掌拍在他後腦勺上,“那日是正陽節,初九、初十兩晚沒有宵禁,上哪查去,你沒看卷宗?”
玉樵揉着腦袋,偷偷看闵碧詩,嗫嚅道∶“既然沒得求救……周邈就得跑吧?”
“跑?”闵碧詩說,“看見自己的同僚和别部上司打起來,周邈的第一反應絕不會是跑。”
蘇葉沉聲道∶“他會上去拉架。”
闵碧詩點點頭,“如此一來,劉征紋殺死董乘肆的難度就會更大。”
“所以,這個時候,他需要一個幫兇。”赫連襲抽出蘇葉腰間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