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哄好的羅刹,一早推醒朱砂:“我們該去賺錢了。”
回應他的,隻有從布衾中伸出的腳。
不偏不倚,正中他的小腿。
“你先下樓用膳。”
“我沒錢。”
“滾——”
羅刹滾了,站在門口,摸着空空如也的槃囊,對着緊閉的房門小聲低罵:“摳門的騙子,一文錢也不給我。”
摸遍全身上下,他隻摸出上回買菜偷偷瞞下的兩個銅闆。
在歧州,兩文錢連蒸餅都買不到。
羅刹看着手上僅有的銅闆歎氣,索性坐在門口,想等朱砂睡醒再去用膳。
鈴铛聲振振,帶來一陣清冽的幽梅香。
羅刹深深一嗅,依稀辨出黑角沉、丁香兩味。
有人在他面前停下,遲遲不走。
羅刹疑心是太一道的人,低頭假寐,不敢動作。
兩人一站一坐,在門外僵持。
片刻,有男子的聲音響起:“你能扶我下樓嗎?”
羅刹擡頭,才發現面前的男子原是個瞎子。
此人穿一身洗得發白的襕衫,臉上顯出一種久病之人的蒼白。
眼睛之上,蒙着一根黑色的布帶。
見羅刹久未回應,男子握着木棍,失望離開:“還以為有人……”
太一客舍,住的皆是道士。
羅刹有心想幫他,又怕被他識破身份。
糾結許久,看他摸索着顫顫巍巍下樓。羅刹于心不忍,起身追過去:“我扶你下去。”
男子握着羅刹的手腕,不停道謝:“多謝多謝。”
等下了樓,男子為表謝意,拉扯羅刹去了對面的食肆。
羅刹見他落魄,猜他是個窮人,便随意扯了個慌,隻肯點一個蒸餅。
男子似乎猜到他在說謊,笑笑未言語。
一盤蒸餅上齊,男子伸出骨節分明的手,循着熱氣摸到一個蒸餅:“賢弟,你住在太一客舍,難道你是太一道的弟子?”
咬蒸餅的動作停下,羅刹心虛應他:“我不是,娘子才是。”
男子眼瞎卻耳明,側身面向羅刹問道:“我聽你說話之音,應還年少。你年紀輕輕,便已成親了嗎?”
“對。”歧州的蒸餅回口香甜,羅刹心中美滋滋,“她喜歡我,我也喜歡她。”
“原是兩情相悅的一對壁人。”
一盤蒸餅,大半進了羅刹的肚子。
早膳用完,朱砂依舊沒有下樓。
羅刹原想扶男子回太一客舍,結果男子走出食肆便與他道别:“我是風水相士,來此是為了幫一位富商堪輿風水,尋一塊寶地安葬其父。我已尋了半月,找到幾處陰宅,今日想再去瞧瞧。”
“瞎子,也能做風水相士嗎?”羅刹困惑地撓撓頭,“看風水看風水,得看呀。”
他雖沒見過風水相士,但曾聽阿耶提過一句話:風水相士一雙眼,尋龍千萬看纏山。
既是“看纏山”,瞎子應做不到吧?
對于他的冒犯之言,男子倒未生氣,反而耐心與他解釋:“我雖眼瞎,但對陰陽的感知卻超乎尋常人。我适才摸你的手腕,發覺你較之常人更冷,陰氣足而陽氣弱。賢弟,你與娘子可是做的白事營生?”
說到手腕之時,羅刹後背發涼。
等聽完男子所說,他才算松了一口氣,點頭應是:“我們在長安開棺材鋪。”
男子笑着離開,羅刹盯着他氣定神閑的背影,一個箭步沖到他的面前:“阿兄,你既找了半月的陰宅,可知歧州何處有寡陽之地?”
“何家的祖墳便是寡陽之地。”
“何家?”
“歸德将軍何瑀。”
“多謝!”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羅刹高興跑走,跑了幾步又折返回來:“阿兄,你叫什麼?等拿到賞金,我分你一貫錢。”
男子着急去城外确定陰宅,并未及時回應。
等羅刹轉身,他才悠悠應道:“梅錢。”
“多謝你,梅兄!”
這一句,擲地有聲。
正在床上蒙頭睡覺的朱砂被羅刹吓醒,赤腳跑到窗邊大吼:“羅刹,上來!”
往來的百姓聽見這句,笑聲此起彼伏。
羅刹怕丢臉,低着頭快步跑回客舍。
一上樓,房中的朱砂怒氣起伏:“我昨日耐心哄你,你卻一早故意大聲吵醒我。”
羅刹從包袱中翻出她的假道袍:“你快穿上,我知道何處是寡陽之地了!”
“哪裡?”
“歸德将軍何瑀家的祖墳。”
一聽這個名字,朱砂沉默了。
羅刹不知其中内情,隻當她犯懶不想換衣,便上前伺候她穿衣。
月白诃子被高系于女子的胸際,羅刹為她換羅紗時,發現她的胸前隐約露出一截青紫之色。
這截青紫,像是一個字?
羅刹好奇心大起:“朱砂,你這裡怎麼了?”
愣神的朱砂,低頭随他的目光看去。等看清他說的位置,一巴掌扇到他的臉上:“色鬼!”
餘下的道袍,朱砂跑到床上,放下紗幔,邊穿邊說落:“我昨夜哄你一回,你便蹬鼻子上臉了,是不是?在汴州時,我們就說好了,等我哪日開心再洞房。”
羅刹盯着床上的背影:“朱砂,是我的名字嗎?”
朱砂一把掀開紗幔,脫下羅紗走到他面前,将貼身的诃子往下拉:“哪有你的名字?你不是想看嗎?來,今日看個夠!”
雖是陰雨的深秋,但房中光亮充足。
羅刹稍微低頭,便能窺見春色無邊。
可此刻,他的心中全無半點旖旎,目不轉睛盯着女子的胸前。
胸際位置的青紫消失,他方才看到的一切,仿佛和鄂州那夜一樣,又是一場幻夢。
朱砂看他不說話,認定他是心虛,沒好氣道:“你疑神疑鬼,原是因為好色。”
羅刹背過身去,淡淡回她:“你快穿道袍,我們該出發了。”
“哼,算你上進。”
“可是朱砂,我真的看見了。”
同樣的位置同樣的字,他在鄂州那夜的夢中,見過。
在他們成親當夜,在他因為人鬼契難受地快昏過去時,也見過。
可朱砂,卻總說沒有。
朱砂疑心羅刹眼花,出了客舍,徑直帶他拐去一間醫館。
明目的枸杞子買了一包,足足花了二十文。
走出醫館,朱砂随手将那包枸杞扔給羅刹:“上回在鄂州,你說你眼睛難受。沒事吃點,幾日便好了。”
“我耳朵鼻子也難受呢。”
“沒錢更難受。”
人比鬼,氣死鬼。
往日在夷山,但凡他生病,阿耶阿娘會遍尋千年人參給他吃。
如今他生病,隻得一包二十文的枸杞。
一想起千年人參,羅刹趕緊往嘴裡塞一顆枸杞:“歸德将軍何瑀怎麼了?”
朱砂聽他吃得歡暢,往他懷裡一摸,順手摸到一把枸杞塞嘴裡:“他與晉王之間,橫着一條人命。”
“誰?”
“何瑀的阿兄何綽,曾是晉王的左膀右臂,二十六年前消失在西州。據傳,他死于晉王之手。”
二十六年前,晉王疑似害死何瑀的阿兄。
二十六年後,何瑀沒準會與惡鬼合謀,害死殺兄仇人的外孫女。
羅刹深覺自己已經猜到真相,忙不疊催朱砂去何家的祖墳找喜氣鬼。
朱砂指了指遠處巍峨的金鄉縣主府:“何家的祖墳,豈是我倆能進的?走,先去搬救兵。”
“救兵又是誰?”
“金鄉縣主。”
金鄉縣主李如意年方二十九,柳眉杏眼,雅韻天成。
因女兒溘然而逝,她整日以淚洗面。
本就素白的一張臉,眼下更是慘白似霜雪。
一聽兩人的來意,縣馬衛元興拍桌而起:“果然又是何家作祟!”
為何說又?
隻因自何綽死後,何瑀認定晉王是殺兄仇人,已多次揚言要為兄報仇。
前年,李如意在城外騎馬射獵。
養了多年的馬,忽然受驚騰空嘶叫,差點将她甩到地上。
還有去年,衛元興深夜回府,被一個蒙面人劃傷手臂。
一聽何瑀的名字,李如意更是憤恨不已:“來人,取我的弓來。若真是何瑀與惡鬼合謀害死小娘子,我定要殺了他!”
有丫鬟取來一把金制長弓,金晃晃的,極其耀眼。
出府路上,羅刹眼饞李如意的黃金弓,不遠不近地跟在她身後吸食金銀之氣。
秋風起,帶來院中的金桂香,與夾雜其間的奇怪味道。
羅刹從未聞過這種味道,不自覺猛吸了一口。
朱砂看他一臉饞樣,唯恐他露餡,發狠擰了一下他的胳膊:“等回長安,我給你做一把鎏金弓。”
“我不會射箭,我要其他武器。”
“行。”
走出金鄉縣主府許久,羅刹仍不時回頭。
“你怎麼了?”
“沒什麼,聞到一股怪味。”
何家的祖墳,在城西的無陽山,連綿高山阻隔所有光照。
晉王的親衛一來,便拿住在此守墳的何家下人。
背着弓箭的李如意率先走進去,羅刹牽着朱砂緊随其後。
以何家第十代先祖之墓為界,陰陽就此泾渭分明。
往前走,如置身茫茫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