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宇成拖帶的人都不擅跑,落後的一旦被六韋花家奴追上,無不被劈砍至一動不動。宇成痛苦大叫,流着淚舍棄了那些人。他們眼中最後的景象,是自身亦沉沒血海,灼痛過後被煉成鼎镬裡的屍油。
領頭跑者有的跑進市集,有的遁入山野,黎率、宇成屬于前者,三七、許慕臻屬于後者。
日薄西山,林中道阻且跻,險象環生。
許慕臻直至聽不見追兵足音才敢停,低頭一見,宇成給買的新衣和湛謙的烏皮靴原本湊成恰好一套,此時血迹斑斑、破洞連連,且散發出混合的氣味,吸一口早登極樂。
他困倦至極,便倒地大睡。
興許狡黠的狐狸把一動不動的他當做林子裡普通的植物,竟在他身邊翻找地洞裡的田鼠。他枕着半截朽木,清醒過來就見兩大三小五隻狐狸吃得滿嘴油腥。
大的等小的吃完,又往它們嘴邊拱了拱剩餘的獵物,小狐狸舔食些肉沫,再拱,它們掉開頭。
厚實的尾巴炫耀武威,一蹦落了空,爪子不甘示弱地撓過去;另一隻拱對方肚皮,企圖給自己的兄弟翻個身。
成狐踱到它們身後,猝不及防地咬住幼狐中身,幼狐哀鳴着掙脫出來,成狐放聲吼幼崽離開。
許慕臻原以為這是它們茶餘飯後的嬉戲,誰知整個家庭氛圍凝重,成狐不斷撕咬表明它鐵了心的驅逐,幼狐遠遠觀望,派出其中一隻伏低身體讨好,卻幾乎立刻遭到父母噬咬。
幼狐奶聲奶氣哀求,聽到的卻是冷酷凄厲的回複,終于一隻幼狐率先調頭,尚幼的軀體邁向未知之路,第二隻跟着親生手足離開,第三隻趴在稍遠的草叢,成年赤狐确保它不敢跟來,才結伴回巢穴。
許慕臻起初覺得自己是率先接受命運的幼狐,後來又覺得,自己是戰戰兢兢望着親族走遠的這隻。
父母失怙,幼狐存活的幾率隻有五分之一,拼一腔孤勇,更把死亡看作如影随形的獵手。
幼狐注意到許慕臻。
它初出茅廬的第一重危機就是這個氣息如冰一度被它認為是死物的人。
許慕臻得獵點東西填飽肚子,還要找個避風的角落過夜,他視若無睹地經過幼狐身邊。
篝火纏繞的樹枝發出畢剝脆響,火光映着經曆風波不斷的少年。他用撿拾的草葉鋪出一塊褴褛的睡席,偶然間他記起六韋花山莊宏闊雄偉的殿堂,為自己的窮酸低微而悲哀。
落單的小狐狸,尾随着同病相憐的氣息,它唯一的希冀,是許慕臻能不帶殺心地分一份熱。
許慕臻嚼着獐子肉,仿佛沒注意到篝火另一邊期待而又戒備的矛盾小家夥,但他吃飽後又去撿拾草葉,鋪了張彌漫花香的小墊子,鋪在他對面、篝火的另一側。
幼狐注視了他所有動作,少年攏了攏柴枝,躺在草席上淺眠。幼狐見他半晌沒動靜,疲倦地打了哈欠,沒有睡小草席,而是就地蹬開前肢,阖上雙目,但耳朵還聽着潛伏在深夜的危險。
飲牛津的磨煉養成許慕臻可以随時随地緩解疲勞、又随時随地保持敏銳的身體。他寐了片刻睜眼,幼狐仍蹬平前肢不動,暖橘色的火光缭繞着它皮毛的绯色,全身似燃燒的聖火,影影綽綽。
許慕臻不知是不是自己出了錯覺,它好像往篝火挪近幾步。不多時,幼狐蜷在草席上,厚大的尾巴壓在身下,還順便藏起鼻子嘴巴暖着。
許慕臻一覺睡到天亮,草席空空,他肚子上卻有一團胖嘟嘟暖呼呼的肉球,随他支起身子,小狐狸瞥了他一眼,又舒舒服服眯上。
許慕臻把它扔到地上,它惺忪地打哈欠,甩甩腦袋,詢問似的望着許慕臻。
許慕臻:“······”
許慕臻在前,幼狐就蹦蹦跳跳踩他留下的腳印,他故意健步如飛跑出好遠,一側身見小狐狸已經反超他,在前面一處山坡爬上高地,後腿撓了撓癢,等待他。
當他坐下來,幼狐奶聲奶氣地叫,往他懷裡蹭啊蹭的。
許慕臻無法拒絕黏他的。他獨來獨往,是易碎的自尊和堅硬如山的心防作祟,但他永遠無法拒絕别人先付出的善意、先伸出的手。高向、容赦、謝翩、宇成,往往是慷慨寬容者,才能和他交好。
現在這個準則也适用于動物。
原本是小狐狸追随許慕臻而走的路,變成小狐狸帶領的路。它撲花叢的蜻蜓蝴蝶時,許慕臻就在一旁等。倏爾兩隻尖耳朵各個方位聽辨聲響,順着一條路小跑,臨近聲源,反而伏身審察環境。許慕臻一看它視線的中心,頓時明白。
那是一座六間并堂的兩層竹樓,高腳竹樓底層飼養了數隻肥美的元寶雞,上層是人居住的地方,門窗、欄杆、樓梯都是竹木制成,内室寬敞,甚至還有陽台和走廊,人字形的屋檐檐角四翹。
此棟竹樓匿于山中一隅,清淨安甯,不與歲月相擾,的确是桃源佳處。小狐狸目不轉睛看着铿锵正步的雞,垂涎三尺。
一高一矮兩人走出竹樓,遠遠瞧見許慕臻,登時一駭。
矮的駝背蝦腰,拄一根木頭蟠龍拐,須發皎白如飛流直下的瀑布;高的虎背腰圓,體魄熊一般壯碩,臉龐、須發和所有裸露的皮膚都像淬火的烙鐵。
他們是蒼穹上明亮的星辰,江湖傳奇的師兄弟,不過此時頭頂烈日,他倆瑟瑟發冷。
“師弟,光天化日下紙紮鋪的童子飛出來了。”
“他盯上咱倆了!”
許慕臻的藍孔雀服沾上暗沉的绛、塵土的灰,臉上淤紅青紫,遠看确實斑斓得詭異。
他動了動,兩個老人大叫着抱到一處,頻頻往後縮,跟正屋出來的人撞了頭頂頭,裡面的人好不氣憤地罵道:“老不死的!”
許慕臻聽聲音耳熟,但這句話挺短,想不起是誰。
屋内人沒露面,屋外兩人手舞足蹈地描述地府新招進來的藍無常,屋内人越聽越亂,不耐煩地讓他倆趕快閉嘴。
從裡間走出個背竹簍的農家少女,習以為常地含笑旁觀,走下木梯的不一瞬,笑容凝固,手裡的小鋤頭已護在胸口,她使勁眨眼睛。
許慕臻一眼就認出她,但想的卻是怎樣裝不認識。
她看重外表,必然不樂見自己邋裡邋遢的樣子,他掉頭走開,雙方都有台階下。
他說服自己,這麼做多麼合情合理。
但他根本不這樣想!
他想的是,她現在一定失望透頂,恨不得沒看見,冷冷的白眼會讓他淪為尴尬的笑話,所以他要在被拒絕前先逃離,在受傷前先撤一步,就能保全那份卑弱的尊嚴。
他對自己毫無信心。即使有令人一見傾心的魅力,内心卻時時刻刻為自己的匮乏而煎熬。他時常怨怼命運給得太少,又矛盾地覺得自己什麼都不配。
“漂亮阿兄!”小容興沖沖跑來,一湊近就聞到他身上死屍與陳血的腐味,皺皺鼻子,毫無顧忌地問:“你想洗澡嗎?”
于是許慕臻坐在竹屋熱氣騰騰的木桶裡,三扇書畫屏後是小容收拾出的衣服,偶爾越過屏風為他添續熱水,目光趁機往結實緊繃的臂膊和胸膛打轉,還居心叵測地問:“阿兄,搓背嗎?我技術可好了。”
許慕臻:“······”
屋外三人正窺聽裡面的舉動,小容一推門,他們裝成摳手的、望天的、拉扯小狐狸不準它吃雞的。
小容羞答答地提起背簍跑向樹林。
旭日從篁林射入的一道光,照亮竹屋的匾額,匾挂歪了,題字卻潇灑自如,上書“無不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