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笑說:“那幾單快交付了,沒什麼事,讓初一、十五他們曆練曆練。我接手了一樁瓷器單,正好回來辦。”
宇成稀奇:“你哪來的錢?”
“六韋花山莊赢來的,”元宵腼腆地說,“這是我最大一筆進項,手頭有餘便想試試。”
“悶聲發大财呀!”宇成拍他肩膀。
漢子吃幹三碗湯餅,許慕臻問:“你是不是混元堂的工匠?”許慕臻把碎紙片一張張擺開,指了指正中胡髭濃密的畫像。壯漢拿起幾張寫名字的殘片,揩了揩眼睛,“他們是我的工友。”
“我們是今年新招進混元堂的,本想趁身強體壯好好幹幾年,娶個老婆,一生也就知足了。可是,許堂主教我們練習武功,練了兩個月,把我們派到益州,殺一個姑娘。我們都是本分守紀的老百姓,不想參與江湖中的打打殺殺,小夏說他不做,結果當場就被割掉了腦袋,我們隻能硬着頭皮做。那個姑娘,上頭也不知道她叫什麼名長什麼樣兒,就讓我們在益州大海撈針地找,搜人家身上有沒有玄武玉佩,百姓罵我們是采花賊,我們也是被逼無奈,遇到彪悍的人家反而被其父兄追殺,最終我們也未能完成任務,上頭召集我們去殺蜀地的醫家郎中,說是最後的任務,我們餘下的以為快回家了,昧着良心殺了好些郎中,他們都是救死扶傷的好人呐······沾了滿手血腥,工友們聚到一起,上頭卻不提回家,掄着刀亂砍,工友們全被殺死了······那天,我拉肚子,躲在草叢裡撿回一條命。可是那個夜晚,工友的哀嚎我永遠忘不了,我們想活着啊,隻是想活着,我們錯了嗎?”他嗚嗚大哭,無助地發洩心中怨怅。
無不齋山上,益州城内,鬧得風雨凄惶,就是他們追殺許寄北女兒的緣故。
“上頭是什麼人?”
“一群······七個人,蒙着面,不說名字,大家隻好這麼叫。”
這七人必是許玉薤的親随。許慕臻本就計劃再見一次常卿,要問他許多事,于是對王大狗說:“我給你易容,誰也不會認出你。我帶你去聽一個人的聲音,辨認他在不在那七人當中。事成後這一兩金子送你到别處安家。”
世人勞勞碌碌無非為金銀奔忙,王大狗也曾想攢夠錢财過上渴盼的生活,現在發财的機會到了唾手間,王大狗别開眼,不去看熏灼的金光。
“我什麼都不要,隻求一條生路。求你們好人做到底吧。”
許慕臻看王大狗的樣子,知道即使再三保證保護他,他也不會同意。懲沸羹者吹冷齑,傷弓之鳥驚曲木,死裡逃生的經曆,能教他一生不做非分之想。
湛謙取出兩貫錢放在壯漢手裡,“在下六韋花山莊湛謙,願助閣下一臂之力。敢于面對恐懼,臨财不苟得,在下敬佩。”君子之道不強人所難,他解釋說,“倘若認出常卿,常卿也定不認,認與不認沒有差别,不必牽連他人涉險。”
壯漢含淚接下湛謙的錢,“小的王大狗,如果有一天能報答郎君,小的一定盡力!”
元宵見事情了了,笑問:“你的相好在哪邊?找了來,帶着熱乎乎的銅錢離開吧。”
王大狗初次露出些鐵漢柔情的紅潤臉色,憨厚地說:“她叫虹虹,賣魚的,我倆好兩年了。”
“啊——”宇成大喝一聲,把人吓得魂飛,聲音撕扯得變了形,“你說的是頭戴紅珠钗的?”
“對。”
“她的鋪子叫口口鮮。”
王大狗驚道:“你認識虹虹?”
“虹虹是我婆姨!”
“不可能!······不可能!”王大狗如墜冰窟,青黑面色,急得瞪眼,“虹虹答應給我當老婆!”他從懷裡掏出一隻幹淨的布包,折疊得很方整,裡外又打開兩層,才露出繡花香囊,在那些擔驚受怕的日子裡,他數不清多少次展開布包求得一點活下去的勇氣。
宇成卻指着香囊說:“這是我買來送虹虹的,二十文一個,我買八個算一百五十文。”
王大狗急瘋了,和宇成你推我搡地去找虹虹對質,元宵追出去勸解。
湛謙與許慕臻相視,月色照他們滿懷冰雪,兩雙眸子盈着笑,對坐吃壇裡濁酒。湛謙吃不慣粗制的綠酒,上臉色,許慕臻知他何止酒不習慣,簡直處處都難為,“想家了?”
湛謙沒接話,神色默認了,“這次遠行讓我意識到自己的缺陷,我凡事都仰賴父親和六韋花,自己要拿主意時便瞻前顧後、畏首畏尾,什麼都怕失去,怕承擔取舍的責任。過去我看父親的行徑,諸多頗為不屑,而今卻理解二三。我不如父親。”
“令尊老江湖,又是商界巨賈,你一時半會兒追不上也在情理中。我覺得你比他好多了,他那樣的人不像能教出你這樣的兒子,你更像······簪纓之家的貴子。”許慕臻自知說話不得體,用酒碗擋住半張臉。
湛謙怔了一刹,“我開蒙讀書由母親和師父訓導,跟父親确實生分。我母親是零陵派上一任女掌門的關門弟子,習詩書比習武多,她生前希望我能科舉入仕,但我商賈出身沒有資格科考。”
從他認識湛謙起,就能感受湛謙對母親深厚的眷念,許慕臻說:“令堂一定很好,才把你教的這麼好。”
湛謙應道:“母親端莊娴麗,待每個人都很好,你若見過她,便不會覺得我如何了。”
許慕臻揚了揚眉,被無意識的羨慕扯痛,他瞧别人擁有的,越好越對他是重傷,他隻能刻意回避。
湛謙心燈明滅,有一問忽現忽暗:天涯此時,她月下徘徊時是否也念他?但他同時想到,宛洛仍被困于許寄北的屋室,無人救她,她能忍辱活下去嗎?一念及此,湛謙恨不能立刻飛回她身邊。“我想回去,想得等不了,一旦查到頭緒我們立即回去!小容姑娘也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