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雲遮眼,令許慕臻必須找常卿解謎。
常卿沒在茶樓,樓院四周反而多了些喬裝的百姓,竭力将飒爽身手藏得與普通人無異,可習武之人一看便知。許慕臻壓低鬥笠,繞路返回,打算明天易了容再碰碰運氣。
翌日,他扮作吃茶客,僅在一樓小坐,已被飲牛津的人盯梢。大風掀浪,或許避開猛頭,還有希望找到常卿。
在王大狗的叙述中,許玉薤着意除掉許寄北的女兒阿奴,大概被領養的飲牛津太子感覺地位不保,所以先發制人,販售伏硫黃彈亦是他執掌失職。至此,許慕臻等人已可以拿這個結果告禀許寄北,湛謙歸心似箭提了好幾次,但許慕臻總想去飲牛津總舵探查,無論宇成和湛謙拿出什麼論據都說服不了一個打定主意的人。
宇成爽快投誠:“我們怎麼幫你?”
“不必,我也沒把握。三人同去,也許都搭在裡面。如果我七天沒回來,你們直接去益州。”
宇成問:“你就大搖大擺進飲牛津?”
許慕臻乜斜白他一眼,“那叫求死!”
蛟龍馭風,橫波彌漫。
許寄北隻帶了暗衛沈呈華先返回揚州,遲來接駕的弟子跪了滿庭謝罪。八長老拱手作揖,到底不敢起,老老少少怯懦的垂首,仿佛固化成石。其實也不能完全歸咎于他們,教主心意難測,前面說回不來,回來又不提前說。像禦史監察搞突發紀檢似的,人人那些欺上瞞下的勾當唯恐藏不住。許寄北手一拂背到後,徑自進入正殿,“罷了,養了群白眼狼。”
主殿豪闊,兩列各九柱擎頂,上殿過九級台階,寓意天地無量,飲牛津壽與之齊。庑殿頂雍容華貴,懸挂清透纖薄的鲛紗,朦胧了十六株瑪瑙燈樹。許寄北望向他的寶座,九條金龍上下飛舞,蓮花漫江,江崖紋畫,着以彩色琺琅。他習慣了居高俯瞰,施舍或掠奪,日日年年與冰冷的權勢融為一體。
隻是今日隔空望去,才發現高處不勝寒,和燈的光、火的熱、紗的柔曼都離太遠,蕭索如同死地。他穿過連廊、花園、數不清的石門,一個婢子守在廂室外,他認出是霜磬。
霜磬肅拜:“拜見教主。”
許寄北點點頭:“準備酒和幾樣小菜,我去看看周采官。”
霜磬皺眉:“我是夫人的女使。”
許寄北冷笑:“我用不了你?”
霜磬收緊肩膀,似乎承受了莫大的屈辱,凜冽無懈的模樣開始瓦解。她按吩咐去了,回來奉着食案。
“帶路。”
“難道教主不認得禁室的路?”
許寄北陰冷笑道:“飲牛津原本我該最熟悉,現在我發現我竟最陌生。此刻背對我,你是什麼表情?霜磬,我不一定猜得準。”
霜磬肩膀顫抖,咬白了下唇強自鎮定,昂起頭走在前面。
禁室是一座獨立而僻靜空曠的院子,院外八處有身手高超的影衛看守,入院的影壁牆前數十道鎖鍊結成一盤易入難出的陣法。這間禁室曾關押過慕之沂,而後是與許寄端作對的人。他們三人走進去,周采官仍奮筆疾書,需他過手的活兒一件不少,許寄北隻罰他禁足,仍委以重權。周采官是他登位以來的左膀右臂,他盛怒之下怒了一下,但不想自斷手足。
周采官寫完一道書,才察覺三人在詭谲的沉默裡齊刷刷瞪着他,他趕忙叩地,“拜見教主。”
許寄北很不待見地“哼”一聲,叫兩個随扈放下酒菜出去。
等兩人的跫音徹底消失,許寄北扶起周采官,百感交集,“阿耶。”
周采官瞳孔地震,一瞬間飓風席卷洪荒倒回扯地連天的混沌,他惶恐地瞪着長年服侍的主子,試圖瞧出端倪與變化,否則他們兩人當中必定瘋了一個。
“許寄北對你用刑了?”
周采官聽出對方原本的聲音,松了口氣,“許慕臻?膽子真大。”
“不過,為什麼叫我阿耶?”
許慕臻如鲠在喉,難道不對嗎?
周采官苦笑:“你這麼認為的?”
許慕臻見他平靜誠懇的表情,自己的震驚卻一點點放大:周采官不像在說謊。
“我一生未娶,從未與女子親密,”周采官看着他由大失所望到心如死灰的神色,一字字敲在他耳畔,“我不是你父親。”
許慕臻失聲問:“那我父親是誰?”
周采官默了半晌,“他當是全天下男人都羨慕的人。”
“可你為什麼······為什麼對毫無血緣的人做這麼多?”許慕臻的目光掠過他清癯的身體和病态的面容,又念及他對燕九嶺講話時半央半哄的溫柔,悄聲問:“羨慕的人裡,也包括你嗎?”
周采官慘淡地笑了笑,“别說破。”
許慕臻本積蓄了千言萬語,對方隻用一句讓他頃刻失去立場,呆頭呆腦地挨着周采官腳邊坐下,不知從亂糟糟的思緒怎樣扯出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