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晚,他們的窗台落了一隻木鳥,顔料塗得花哨,木料也差,蟲蛀的孔洞坑坑窪窪,像小孩子用壞的玩具,醜成鳥界奇恥大辱。
許慕臻把玩片刻,從鳥嘴取出一顆蠟封的藥丸,鳥嘴“嗒”地扣上,同時啟動機括,醜巴巴的木鳥竟僵硬地平展兩翅飛走了。三人看得目瞪口呆。
技術之高超與外形格格不入,醜真是第一流的僞裝。
紙條寫着:酉時,露華胭脂與瑤台宴酒樓之間。
胭脂鋪與酒樓占據了集市中心鋪位,左右為鄰,“之間”是什麼位置?
許慕臻與宇成繞着溜了三圈,才在僻靜的後門發現一條被兩店貨車擋住的小道。
巷道瘦極,上石梯,下石梯,延伸無盡,才把他們放到另一條寥落的街。常卿還真坐在一家露天食肆的闆足案前等着。
金烏西斜,他披着暖陽的餘溫。
許慕臻開門見山:“混元堂的工匠被調到益州,又趕盡殺絕,有沒有你參與?”
常卿舀了勺湯水,“許玉薤有忠犬為他效勞,不過那批人好像在益州折了一半。許玉薤已經懷疑我,不會向我透露;他也知道了你們,派人搜捕着,揚州布了天網,隻待将你們一網打盡。”
許慕臻問:“采買伏硫黃彈是你牽線的?那麼布置在益州的另有其人了?你的同黨是誰?”
常卿定定瞧着他,“你我皆是同黨,你能把自己撇幹淨嗎?”
“是師父,對麼?六韋花山莊的青銅人。”
許慕臻一直對那青面獠牙的恐怖面具難以釋懷,在他擊昏自己時又感到面具人的逃避。
常卿默了默:“青銅人原本是師娘的化身,與六韋花山莊往來的也是身為機關師的師娘,但師娘已無法親自到六韋花維護機關,由師父代之,師父才做此計劃。許慕臻,現在我知道多少,你知道的就有多少。有不同心,有如白水。”
許慕臻冷笑:“我不信你,你不信我,居然還妄談同舟共濟。”
“師父信你,别負師父。”
從許寄北動身接女兒起,許玉薤和容赦就同時行動:許玉薤追殺阿奴的車隊,甚至不惜連帶殺害益州及附近的所有郎中,斷絕她被救治的希望;而容赦布置了火彈嫁禍飲牛津,許玉薤的計策恰好讓英雄集負傷的人無醫可求。
他們無意間的合作,仿佛同氣連枝,令江湖人對許寄北恨之入骨。但最終,許寄北同女兒團聚,容赦用混元堂離間了父子二人,且手握燕九嶺這個談判籌碼,隻有許玉薤竹籃打水一場空,他必不甘心。
許慕臻盤清因果,身心俱爽,始覺饑腸辘辘。
這家簡陋的食肆用茅草遮頂,兩口陳舊的竈台,其一蒸着饅頭、花卷、燒麥,另一口煮湯,一隻酒壇貼着紅紙,裝的是腌菜。
用飯的往往是附近的雜役、腳夫,三兩相熟的擠一處,說着诨話熱鬧鬧的吃完。
食肆隻有一個民婦忙碌,眉目些許韻緻,但教英氣蓋去四五分,眼梢堆幾疊皺痕,手腳十分麻利地招徕、備餐、收拾。
常卿給他二人端來八屜饅頭和兩碗湯,“她是沈呈華的母親,張夫人。許慕臻,你不是想見令堂嗎?吃完我帶你們去。師父一家與張氏交誼情深,令堂是由張夫人照顧的。”
常卿說完,便幫婦人幹活去了,張夫人顧不得多瞧他一眼,似乎對他主動打下手也習以為常。許慕臻聞言,全無準備似的,愣着看湯碗。
晚霞顔彩耗盡,抖出遮蔽一整個天宇的黑袍。張園上上下下的生計壓在她身上,每天晡時過了才收攤。
常卿善後,婦人坐在他們對面,倦極地揉了揉臉,灰頹頹的神情放出一縷遲暮的光,微薄得将要熄滅,“你們是子歸的朋友?”
許慕臻把與沈呈華如何相識、相交講過一遍,婦人時時應道:“子歸是這樣的。”唯獨此時,疲憊一掃而逝,代之以亮閃閃的笑,綴成幽藍夜幕的星宿。
四人如勾連成線的星座,夜海浮槎,千彎百回地航過小橋,經過石敢當,在一座漆皮斑駁、久蒙塵埃的宅門前停泊。匾額上木刻的兩字幾乎被磨削掉——張園。
若非張夫人帶路,宇成都找不到如此地方。
宇成:“錄事參軍事的宅子也叫張園,難道兩家是親戚?”
錄事參軍事張寯是揚州長史、司馬的得力幹将,在張家排位最小但官做得最大,有一子一女,女兒即張蓮座;參軍還有兩個兄長,次兄是經學博士張寘,晚年得女螢台;長兄張寔有點一言難盡,是劊子手,他的女兒嫁給了員外郎,倒是姓沈。
張夫人凄然一笑,“貧富懸殊,此張園非彼張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