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寔一身肝膽,雖位卑祿薄,可施舍過宇成那樣的窮苦人,收留毫無血緣的沈悠杳,幫助容赦一家:他結交的江湖人士都成了莫逆,反而親兄弟不睦。獨生女蒂默繼承了父親的俠義心腸和絕不綏靖的果毅。
張寘無奈地歎口氣,“小弟承兄嫂照料得以有今日,大嫂魂歸多年,我贈大兄一妾,聊以報答寸草承晖之恩。”
“我與你不同,百年後定當與你大嫂重聚,旁的人礙事。”
盛婆婆冷哂:“張博士管好自家就夠了。”
“也對。盛婆婆服侍大兄這麼多年,應該擡了位分,可女子以夫為綱,要有容人的雅量。”
盛婆婆罵道:“醋大血口噴人!掌嘴!”
張寔一記老拳砸倒弟弟,帶領一家離開這是非之所。
教導弟弟是兄長身膺之責,當他發現兩個弟弟皆踏入歧途,悔之晚矣。既過之事,他無能改變,唯一可行的是守住自我。
回到飲牛津,這一家人仿若疲憊地過了世紀。沈悠杳氣若遊絲,歪在圈椅上,林琅昏迷不醒。張寔坐在殘陽遲暮的院裡吹冷風,沙啞地講舊故事:
“子歸和少遊是從小的玩伴,有了彼此好像就能忘記,他們是沈氏最窮酸的孩子。少遊頂罪,子歸哭着求我帶吃的給他。審訊時,少遊被抽得渾身淌血,還以為能很快回家。斬刑判下來,他用身上的血寫了滿牆‘冤’字。我就是行刑的劊子手,我不忍心看見一個善良的孩子代罪替死,就用了點手段,往他脖子上砍時沒傷要害,在失血過多前救走他。他原本慧黠可愛,比子歸開朗,從那以後性情變得狂躁。我們想等風頭過過送他離開揚州,他卻瞞着我們,殺了沈氏連男帶女十六個孩子,那些孩子原本也是他的兄弟姊妹。”
“沈氏慘案一出,我托柳五娘帶他去個好點的地方,他才去了益州。”
沈呈華猶記得當晚,是他煩透的雷雨天,娘親不好出攤,買客又少,可為了碰碰運氣,母子倆仍披蓑戴笠擺了攤子。他氣躁,打破三隻碗,娘親厲聲叱罵他,不久自己也跌破一隻。不祥的兆頭悄然埋下,連它發作都渾不知覺。他們收攤回家,發現林琅居然沒躲在家裡。
朔月無極,長夢未銷。
林琅從黑窟般的夜搶回命來,過橋靠近石敢當,映着微渺的燈焰,沈呈華方才看清他暴虐之後冰白的面容、雨淋濕的烏發、淌着血水的髒污的衣袍,菜刀砍卷了刃,他似誤闖人間的閻羅。一門之隔的兄弟身寄人間與煉獄,子歸對視少遊,忘了迎他進來。
血腥的鏽味合着雨夜的寒涼,吞噬了門外的靈魂,吐出一個蔑視人命無法無天的魔鬼。
“哥哥,”林琅綻開天真的笑容,“你不歡迎我回來?”
血染瞳孔,與雨水纏互,絲絲滲入脖頸。
沈呈華害怕得不能呼吸。
“哥哥,我把你那份仇也報了,以後沈家再也不敢欺負我們。”林琅邀寵似的,自覺做了件了不起的好事。
沈呈華氣急:“你殺不了沈幸哉,倒殺他的孩子,你是不是也想殺我?”
“哥哥,我怎麼會······你把我看成那隻畜牲嗎?”林琅的臉由歡快到繃緊,慘淡的白透出腐屍的黴青。
“你看看自己還像人嗎?”
林琅當真走到銅鏡前,又借半盆水照了照自己,沈呈華受不了他的樣子,躲得遠遠的。自那以後,他絕少與林琅共處。林琅心竅玲珑,必然看得出他刻意的疏離。
直到林琅遠行,同沈呈華告别,神色很期待他說點什麼,沈呈華隻是寡淡地點頭。唯當好友辭去,背影一騎絕塵,他終于感到心上失去了什麼。
此後,回憶與林琅折桂載酒的少年遊,漚珠槿豔,陡然會浮現出索命的厲鬼,令他不寒而栗。那晚的林琅太可怕了,沈呈華無法将他與陪伴自己的晴好少年等而視之,他甯願信這是不相幹的兩個人。
即使惡鬼雙目慘紅,熱血涼透,鬼的心也碎了。
沈呈華守着床榻上閉目的男子,仿佛是他來叫林琅起床出去玩的平常天。一晃林琅長高了,壯實了,仍稚氣未脫地保留天真愛笑的習慣,如果沒見到沈幸哉,他一直是人緣最佳的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