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到底為什麼結婚?
窗外更深露重,夜色如墨,新顔望着咫尺之外的商衍,又看向牆壁上的挂鐘。此時也不過剛過十二點,離她睡覺時間還早。這個人對她的作息了如指掌,所以根本沒法撒謊說困了。
那麼,要說嗎?要挖開心底埋藏的秘密嗎?
新顔垂眸,目光落到面前的照片上。那是一張她和大學同學們在實驗室上課時拍的照片。如今大家天南地北,有轉行的,有繼續求學的,有結婚的。十年過去,隻有她仿佛沒任何長進。
“小時候,我總一個人呆在家裡,每天放學回家,一邊在門檻邊寫作業,一邊等我媽下班。那時我家屋檐下有兩個燕子窩,每年都會有燕子在那裡叽叽喳喳,可每年也有光秃秃的小燕子從窩裡掉下來。雛鳥很難救活,我那時什麼都不懂,每每遇到這種情況,做的最多的就是去竈門口找一個火柴盒,墊上棉花,把冰涼的雛鳥撿回來放進去,然後埋到路口的桑樹下。”新顔将照片都放進一個收納盒,“那時候我就想,長大了一定要當獸醫。”後來,她完成了兒時夢想。
“剛畢業那陣兒,我特别雄心壯志。我是要做出大成就的,我就這麼跟我媽講。”她慢慢地說,“然後攢了兩年錢,再貸款一些,我開了自己的寵物診所。開業那天簡直不要太高興,連全國連鎖地圖都恨不得策劃好。結果現實硬邦邦,叫我直摔跟頭。”她擡頭看向商衍,“根本沒啥客人。異寵市場還是太小了。所以我就兼顧貓狗,結果接的多是一些貓狗洗澡的活兒。不過我想也行,萬事開頭難,從小事做起。”
她停頓許久,整理好心情才重新開口,順便抽了張紙巾捏在手裡,“當時附近有條拉布拉多,來洗澡兩次,我就跟它主人臉熟了。那是個長得有點胖,頭發白了一半的大叔,說話文绉绉的,看着比實際歲數大。幹我們這行久了,主人對寵物好不好那是一眼就能看出來。那個大叔對狗挺好。那條拉布拉多十三歲,臉都白了,可皮毛油光水滑,牙齒情況也不錯。但就是這條狗,有天突然被大叔送過來,說在家被客人小孩吓到應激了。”
她開始覺得胸口好像哽了一個什麼東西,說話艱難許多,“可想而知,那個情況……狗沒救過來。我很痛苦,特别内疚,滿腦子都在想怎麼跟主人交待,他該多傷心。結果沒想到他能傷心到——”
從這裡開始,商衍注意到她的眼神有些無措茫然,話語也開始語無倫次。他便接了一杯水放到她手邊,提醒她喝水鎮定一下。
而新顔則搖搖頭,繼續說道:“我是說,當時他狀态——我早該注意到大叔情況,把狗送來時他就急得臉色通紅,不停擦汗。在聽到狗沒救活時,他直接倒下去了。”
“他臉都憋紫了,喘着粗氣,一把抓住我的手,暈倒前從喉嚨裡發出嘶啞粗糙的聲音,就說了兩個字,‘救我’。”那是她一輩子都不能忘記的聲音,仿佛不是人類能發出來的,像是風箱的呼聲,急促又沙啞。那也是她一輩子都不能忘記的力量,他的手緊緊抓住她的手,跟鷹爪一樣,又跟鋼筋一樣,掐青她的手背,然後瞬間無力垂落。
新顔撥打急救電話後立即展開心肺複蘇,但大叔血氧很低。她知道他根本撐不到救護車過來。所以,她有兩個選擇,第一個是眼睜睜看着他死亡,第二個是——
“我切開了他的氣管。”新顔一動不動盯着桌上商衍倒的水,肩胛骨聳立起來,背影看上去極其單薄,“我滿腦子都是他說的‘救我’,他那麼想活下去……我就給他進行氣管插管。當時我根本考慮不到其他,而且我覺得如果我能救活他,他肯定也不會糾結于我使用的是獸用設備。而且那還是全新的。”
“上了儀器,他堅持到救護車到達。後來,他順利康複,出院當天他兒子給我送了一個錦旗。”
商衍看着她,靜靜地等待着。他知道肯定還有轉折。
“半年後,他兒子又出現了,這次是索要賠償。”她的聲音有些顫抖,眼眶也紅了,“那個大叔是正高級,特級語文教師,因為切開氣管,他的喉嚨受到影響,嗓子一直沒有恢複,也就沒辦法再上課了。”
她猛地深呼吸一下以控制情緒,但還是用紙巾擦了擦鼻子,聲音抑悶,“我是獸醫,沒救人資質,沒人用設備,一旦被起訴,我可能連獸醫都當不成了……不光是非法行醫,還可能面臨民事賠償,甚至刑事責任。”她緩了好久,才又強迫自己繼續說道,“所以,我就是這樣認識方恒律師的。”
經過律師協調,新顔選擇和對方和解。但父子倆提出了70萬元的巨額賠償,經過方恒的努力,降為60萬元。
當時,新顔本就背着貸款在開異寵醫院,如此一來,直接破産。她頭一次知道陷入絕境竟是這樣一種感受,空洞,麻木,沒有非常激烈的情緒,隻仿佛一個人孤零零地往黑洞裡墜落,然後就是無止境的焦慮恐慌。難道救人有錯?怎麼突然之間,她就變成一個連工作都沒有的,身背巨額債務的年輕人了?沒錢賠怎麼辦?債主堵門怎麼辦?到底什麼時候能還完錢?
而就在此時,陪伴她半年之久的方律師思慮半晌,提出一個問題,“你需要資金支持嗎?”這句話仿佛饑荒之人突然看到一碗熱飯。哪怕有毒都會吃下去。
于是乎,經由方律師的介紹,基于對他的信任,王新顔結婚了。登記當日,她收到商衍的一張銀行卡當結婚禮物,解決了她一半的資金問題。
這便是她結婚的原因。縱然時至今日,她依舊在還債。
“一直到現在,我都在想,難道救人有錯嗎?我明明救了他一命,他為什麼還能扭頭找我賠償。失去工作跟失去生命,怎麼還能有可比性嗎?”她哽咽着,“難道救人真的有錯嗎?”對方考慮到了自己的職業與将來,為什麼不能替她考慮一下?
商衍将她拉起來,摟入懷中,安撫地拍拍她的脊背,在她耳邊低聲道:“以後不會有這種事情發生了。我向你保證。”
新顔抽泣着,抓起他胸口的單薄布料擦眼淚,直到把衣服都揪變形,“以前遇到沒良心的人,我會站在道德高地譴責。不過現在不一樣了,我道德淪喪!”
商衍一愣。
“别再想我救人了,我以後絕不對人類多看一眼!等我有自己的地盤,卷土重來,我連門縫都裝攝像頭,我還看誰還敢出爾反爾!”她吸着鼻子放狠話,剛想擦鼻子,突然意識到手裡拽着的是商衍的衣服,已經被眼淚浸得留下好幾個深色印子,“你這衣服多少錢?”
“八百多。”
“那算了。”她嘟囔着離開他的懷抱,轉身拿抽紙擦鼻涕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