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簡單洗漱梳妝後,她順手端了一碗涼茶,這才施施然朝着君溟的院子走去。
暮春的暖風穿廊而過,雕花圓窗框住半阙天光。君溟斜倚窗欄,雪色中衣被風掀起一角,露出手臂纏繞的素紗繃帶,隐隐透出些淡紅血色。
他面色極白,似新雪覆玉,唇上卻泛着不自然的嫣紅。長睫低垂,在眼下投落兩彎淺青陰翳,随着微促的呼吸輕輕顫動。那扇圓窗,恰似一幅天然畫框,将他俊美卻又帶着幾分虛弱的面龐框在其中。
廊下忽聞環佩叮咚,他睜眸望來,眼底隐有星芒閃動。
“香漓。”
香漓臉上閃過一絲狡黠,旋即故作焦急地說道:“君溟,你快把這藥喝了,我忙活了一整天,才好不容易找齊藥材,這藥對你的身體可大有益處。”
“什麼藥材?”君溟微微皺眉。
香漓掰着手指,一本正經地說道:“這裡面有九香蟲、僵蠶、蟬蛻……”
“這……”君溟臉色瞬間變得難看起來,“能不喝嗎?”
“我知道你讨厭蟲子,但這是藥呀。”香漓委屈地撅起嘴,“人家找了好久呢……”
君溟心中一軟,終是無奈妥協:“好吧。”
他硬着頭皮接過藥碗,眼睛一閉,心一橫,猛地将藥灌入口中。然而,預想中那股令人作嘔的蟲腥味并未出現,反而是一股清甜的味道在舌尖散開。
“倒是沒有蟲的味道……”
“因為這根本就不是藥!”香漓再也憋不住,那銀鈴般的笑聲在院子裡回蕩,“你騙我一回,我逗你一次,咱倆扯平了!”
她笑得前俯後仰,眉眼彎彎,好似一彎月牙。
他倏然擡眸,才發覺胸腔裡滞澀整日的郁氣,竟在她梨渦淺現的刹那,如春冰遇陽,悄無聲息地化了。
他垂眸掩住眼底波瀾。原來這世間真有人,不需刀兵相見,不必機關算盡,隻消盈盈一笑,便能教他築起的高牆頹圮,藏起的軟肋畢現。
像是在邊境見過的沙棘,分明最耐苦寒,卻會為了一縷春風,心甘情願地綻出滿枝嫩黃。
香漓收住笑容,她伸手在他眼前輕晃,袖間梨花香撲面而來:“怎麼樣,傷口還疼嗎?”
君溟搖搖頭,輕聲說道:“不疼了。”
“今日來探病的人倒不少。”香漓聳了聳鼻子,在空氣中輕輕嗅着,“我們家四少爺當真招人喜歡。”
君溟忽然像是個賭氣的孩子:“偏有個沒良心的,遲遲不來。”
香漓一臉無辜地說道:“我不是來過嗎!我還能聞到昨晚留下的梨花香呢……”
君溟聞言,突然一頓,神色變得凝重起來:“你有沒有聞到……一個很奇怪的氣息?”
“家裡的人,宮裡的人,還有表哥來過……林悅顔也來過?”香漓細細分辨着空氣中殘留的氣息,一臉茫然地搖了搖頭,“沒什麼奇怪的呀……”
她能精準地嗅出不同人的氣息,分得如此細緻,卻唯獨沒察覺到皓祯的氣息。
似乎此人比香漓更加深不可測。
君溟輕輕歎了口氣,說道:“還有隻讨嫌的黑貓。”
“嗯?”香漓歪着頭,沒太明白君溟話中的深意。
君溟頓了頓,目光直直地看向香漓,試探着問道:“你都知道了?”
香漓漫不經心地整理袖口:“知道什麼?知道宰相給你下毒?還是知道你故意挨這一刀?”她忽然湊近,發間金步搖幾乎戳到君溟鼻尖,“或者說……知道你是個連騙人都要留破綻的笨蛋?”
“你不惱我騙你?”君溟的聲音裡帶着罕見的焦躁。
“你沒事不就行了?”香漓又坐直身子,擡手整理着發尾,神色坦然,“我會給你找到解藥的,放心吧。”
“還真是更加看中結果……”
“怎麼感覺我不生氣你反而不高興了?”
“你這兩日……”君溟忽然别過臉去,蒼白的耳尖微微泛紅,“對我很兇。”
“我哪兒有兇你啊!”
“你有。”
“沒有!”
“有。”
“……”
她眯起眼睛,看着這個平日運籌帷幄的男人此刻像隻鬧脾氣的貓兒般蜷在軟榻上,繃帶從松垮的衣襟裡溜出來,在榻邊垂下一截雪白的尾巴。
君溟想要起身,卻被突然湊到眼前的芙蓉面逼得又跌回軟枕堆裡。香漓雙手撐在他耳側,發梢垂落的冷梅香混着藥草的苦澀,将他困在方寸之間。
“你是誰家的小郎君?這般不乖。”她伸出指尖點在他擰起的眉間,“可是那風華絕代第一等、瓊林玉樹第一枝、冰姿玉骨世難尋的慕四公子?”手指滑到高挺的鼻梁,“說起此人,那可真是劍眉星目世無雙、冰肌玉骨神仙貌。”最後停在微微幹燥的唇瓣上,“這眉,是遠山含黛凝霜雪;這眼,是寒潭映月動星河;這唇……”
“香漓。”君溟捉住她作亂的手,喉結滾動時牽動脖頸處的淤青。這本該是個警告的語氣,偏生嗓音沙啞得不成樣子,“……不要胡鬧。”
但見君溟耳際倏然染上薄紅,側首避她目光,“怎麼了?”香漓歪頭看他驟然緊閉的眼睛,“莫非我誇得不對?”
君溟被她這番孟浪言辭激得氣息微亂,終是忍無可忍,擡手掩住她檀口,低斥:“可以了……”
香漓眼睛彎成月牙,俏皮地眨眨眼,乖乖坐了回去。
君溟凝望着她,喉間微動,終是低聲道出一句:“對不起,我本也不想……”
他眼底藏着晦暗難明的情緒,像深秋的潭水,表面平靜無波,深處卻暗流翻湧。既盼着她能遠離這權謀傾軋的泥沼,又私心想她能看透自己層層僞裝下的真心。
“我知道。”
她眸光清澈如許,倒映着他略顯蒼白的容顔。
“真相于我,并不重要。”她指尖拂過窗棂上飄落的花瓣,“你不想說,我便不問。”
忽有清風穿庭而過,揚起鬓邊一縷青絲。她垂下眼簾,長睫在眼下投落淺淺陰翳:“我那般,不過是求個心安。”
語罷擡眸,她忽而展顔一笑,那笑意明媚得幾乎要灼傷他的眼睛:“其實無論你想做什麼,我都會相信你,支持你,守護你。”
君溟心尖猛地一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