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雲霧散,清月盈盈的輝光瀉進窗子裡。她先是搜尋白日所見那枚玉珏,誰料雙手忽止不住地顫起來,腦中發脹,嘴裡哆哆嗦嗦冒出方大人的呓語:“你害我性命……你害我性命……”接着便高舉起劍往床上刺去。
褚英心中暗叫不好,這姓方的給心魔困住,偏偏此時發起了瘟症。她使出萬分力氣将那劍偏了偏,反着銀光的劍尖噌地刺在了衾被上。如此她力已竭,方大人越發猖狂,借着她的身又要再捅一劍。
這般動靜早驚醒了那位郡守,他已一睜眼便見面目猙獰的怪物舉劍刺向自己的心口,饒是白日之下扮的再好的莊嚴寶相,此刻也回憶不起,幾個翻滾便蜷躺在地。
褚英眼前都是黑魆魆的霧,知覺漸無,她口中念的是方大人的詞,手腳舞的是方大人的動作,連腦中所思所想,都被他的恨意占據。她生前學得一身好本領,對付妖魔鬼怪自是不在話下,可對自己,卻束手無策。
“殺了你!殺了你!”他這幾日都栖在褚英身内養魂聚氣,血肉滋養着她的骨,這身骨卻也在助長他的煞魂。
褚英覺察四下的極陰之氣都在往此處彙聚,耳邊呼嘯而過孤魂野鬼的哭嚎。郡守狀若驚犬,避着她滿屋亂竄,高聲向外求救。她不由在心中怒罵:“一幫酒囊飯桶!府衙外頭防的嚴嚴實實,卻不知留一路侯在府内!”
眼看再不逼方大人離身,來不及問出那枚玉珏的下落,郡守卻是要給戳成馬蜂窩。褚英借着清醒的幾瞬,探清他屋内陳設,瞥見案上擺了一面青銅乾坤鏡,也不管真假,猛地一頭往鏡上紮去。
乾坤鏡觸及黑氣,幽幽散出淡光。褚英渾身無力,像被人抽掉了一身的骨頭,耳畔風聲減弱,眼前虛影重重疊疊,一團霧從她七竅溢出,方大人的魂魄竟是被這面鏡子給逼了出來。
褚英無血肉支撐,五感便枯萎如那棵老榕的樹皮,恍惚之間,視線内出現一對錦履,瑩潤的玉珏發出月白的光。
她掙紮着探出手去,懇切道:“真人救我……”
“真人”無動于衷,摘下那面乾坤鏡,照在她臉上。褚英清醒前最後一眼,便是見到鏡中的自己,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真人”穿上郡守的官服,将房間門打開,往外奔去。
鏡子的光暈仍在晃着她的眼,折射進骨頭裡,帶來密密的痛。房門敞着,她搖搖欲墜的視線掉落在堅硬的地上,還要往前爬,爬過高高的檻,往外爬,爬向懸着的月。
這月在百年以前,也如今夜一般,照拂着她碎得潰爛的視線。
那時褚英不過七歲,被母親扶上前往郢城的馬車。這架馬車美輪美奂,鑲金嵌玉,連最小的那顆也比她耳上挂的墜子要亮,要白。
母親叮囑她:“阿嬰,在郢城要聽奚夫人的話,千萬不要淘氣,你的姑父和表兄們是這天下頂尊貴的人,你惹得他們不快,被趕回家,我便要罰你不許吃飯,不許放風筝,不許在院中種花。”
她那時已很會讀大人的眼色,從馬車的窗棂子裡探出一隻手,去摸她母親的臉:“阿嬰聽話,你不要擔心,也不要難過。我這樣伶俐讨喜的孩兒,沒有人會狠心不愛我。”
她母親在夜裡落下淚,聽到後半句又笑起來,将她五指都攥在自己手心中:“再晚幾年,你哥哥也要去郢城,到時候你便不會孤獨了……”
褚英伸出腦袋,接着半個身子都傾在馬車外,先将她母親面上的淚擦淨了,哼哼兩聲,道:“不要哥哥,他是最狠心的人,他那樣讨厭我,才不會陪我玩耍!”她母親欲多說幾句,身後之人道:“放她去吧,再待片刻,你更要舍不得了。”
褚英被拉回車内時,望了一眼天上的月,又望了一眼立在原地垂淚的婦人,隻覺兩人之間的距離瞬間仿佛隔了千重山萬重水,她的視線總望不到盡頭,給月光攪得稀爛。再去望她母親,連面龐都不清晰了,隻在遠遠的他鄉,最後叮咛她:“阿嬰,見了那位應當稱呼他什麼?”
“記得,叫他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