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多麼久遠的從前,褚英卻覺得近乎昨日。
方大人從她體内遁走,血肉失魂,再不肯貼合她的骨。仿佛又回到了從前在地下的日子,用這指擊打另一指的骨,一下,又一下,要千千萬萬次無輕無重的擊打,這一天才算過去。
褚英在心裡數到九十八,再往後,肩胛骨傳來異動,郡守的聲音隔了層層的厚霧,艱難地傳入她耳:“你穿骨将她困住,可是最保險的方法?”一人道:“此法已是最妥當的了。你瞧這妖物虛弱的模樣,在她醒來之前,我畫下陣法,你叫人看仔細了,她一定無法逃脫。”
郡守道:“那便好,你說它與那前郡守關系緊密,莫非是受他驅使?”那人道:“卦象所顯,是它驅使了那位方大人。”郡守驚道:“這……它既然這般兇戾,火刑還是越早越好,将它燒了祭天,我衍州也可求得一場好雨。”
那人道:“火刑日子并不太要緊,不過你近日還是需多加小心留意,你命中此劫,結束尚早。”郡守音量陡然降了許多,又急又驚,無可奈何。
褚英聽着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語,所談及之事,多是衍州大旱嚴重,諸陵郡半顆糧也發不出,長此以往,便當真要旱死半個郡的人了。她腦中不得思考,越發沉重,肩骨上鈍痛傳至她心,不過撓癢一般。不多時,她便又昏死過去。
再有意識,褚英第一反應是接上回的數,這指節的骨,該擊打到九十九。她想着便念出了聲。忽然一粗嗓在她耳邊炸開:“大人!這妖物醒了!”男人又抓來一團火炬,在她眼前晃了一晃。
褚英睜眼,耳目清新,又較上回好了許多,見那漢子賊眉鼠眼,貼着自己上下大量,她冷不丁便吐出一團泥沙,噴在他臉上:“看夠了沒有,你這眼睛我喜歡的緊,一會兒就将它吃了!”
那漢子被她猛一下,呆愣立住,險些握不住火把。臉上紅肉一抖,朝身後郡守跑去:“大人!大人!妖怪要吃人了!”郡守同一陌生方士遠遠立着,聞言疾奔上前,見褚英不曾移動位置,心下一松,朝她惡聲道:“它敢!我衍州是神靈庇佑之地,什麼妖魔鬼怪來了都是這樣的下場!”
褚英見他提及下場,這才低頭瞧了瞧眼下處境。先前朦胧中聽他說要行火刑,難怪不是做夢。郡守在此事上顯出高效的熱情,早早地便升起祭天台,将她架在了刑具上。
遠處還有喧嘩人聲,褚英挪動目光,見不遠圍了幾列兵卒,面黃肌瘦的百姓換了個時間,換了個地方,又面黃肌瘦地來觀大妖怪受刑。
擠在人群最前面的,卻是前些日子遇到的小乞兒,抓着破爛的衣衫領子,淚眼汪汪地看着她。褚英覺得好笑,心緒稍有波動,又哇哇吐出幹燥的泥沙。
這回的方士有幾分本領,曉得殺了雞鴨,将它們的血灑在祭台周圍,借以壓住她的煞氣。“時辰已到,行刑吧。”他将郡守推後,握着火炬上前。
褚英嘻嘻笑道:“你怕不怕火?”方士冷冷地瞧她:“你怕不怕火?”她道:“我生前不怕痛,不怕死,又怎會怕火。”他冷笑道:“那好,你在火中不要痛得顯出原形!”她道:“我原身便是人,顯形也隻顯得一身骨。”那方士丢下火把,不屑至極:“下賤的麻雀精!”
火舌碰到木,霎時蹿出半人之高,猛烈地吞食所及之物,圍觀百姓見之嘩然,退開幾步遠。方士見褚英逐漸消失在火中,露出滿意的笑,可這笑維持不過片刻,便滞在嘴角。
隻見火勢稍遜,褚英卻紋絲不動,顯然未被傷及分毫,亮聲挑釁道:“大人,你們還不快上前瞧瞧!我到底是人還是隻雀兒精!”
方士心驚,下令道:“再燒!”一人得令上前扔下幾支火把,火焰又将褚英淹沒。可片刻之後,又是如此情況,她在祭天台上神情不改:“還要再燒幾次?今日不夠,明日也可繼續!”
方士躲了前人的火把,幾步沖上前,将它硬生生地砸在褚英身上。那滋出火星的火舌,觸到她,仿佛同類相斥,半點也不願意靠近。
“大人,”褚英道,“你怕不怕火?”那方士聽她再問,已不知如何是好,連連退了幾步,面目頹喪。見她雙手被縛在刑具之後,并沒有掙脫的迹象。
然而待她這話問完,她兩足之下嘭的騰起一團幽幽藍的火,眨眼間,便将遍地燃盡的木材,鐵質的刑具燒作齑粉,今晨布下的陣法放出金色的光,再爍幾下,竟是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