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張臉棱角分明,原是有對兇殘得兩眼一抹黑的眼睛,坑得深深的。之前離得遠,總是見他笑盈盈的模樣,又很年輕,褚英便覺得這樣一位主簿大概無甚本事,且好說話,不免将他同生前認識的那些貴族少年作比較。
現下他站得這樣近,一雙眼眈眈地注視着自己,略微擰起眉,道:“你要搶酆都的鬼?”她道:“是酆都搶了我的東西。”他聞言稍稍沉默,挂上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你這樣霸道把他搶了,我如何交差?曹大人對此事惦記得緊,萬一知道方儒恩被你煉化,你日後在酆都可是很難有交際。”
褚英抓起袖子擦淨嘴角的血漬,辄作微笑:“此事不全因我而起,但方大人我是要定了。算我欠你一個人情,往後若有麻煩事,你盡可以找我。至于酆都,我半人半鬼,怕是沒機會進去,又談何交際。”
那白面鬼見狀已是氣得跳腳,在旁罵道:“你也太過高看自己,要我們主簿賣你面子!這人情你還的了嗎!”待要再罵,主簿出聲制止,他兩隻手攏在一起,開了笑臉:“日後之事日後再談也不遲。你第一次吞食惡鬼,身體不難過?”
褚英不願多言,道:“想來還是生前臨死之際最痛。”他微變臉色,敷衍着把頭點一點,道:“你與方大人很熟,他為何喚你郡主?”她道:“我原先風光做過幾年郡主,他有意擡舉我,便這樣叫了。”
他道:“你我日後既要再見,卻不便總喚你作郡主。”褚英淡淡望他一眼,道:“生前家人朋友們喚我阿嬰,主簿願意,也可以這樣叫。”
他甚是滿意,這才放過不再糾纏她:“好,你這個朋友,我算是交下了。成事不說,遂事不谏。你之前被方儒恩欺瞞,所作所為倒也情有可原,此事便算作我幫朋友一個小忙。”
白面鬼差訝然道:“主簿大人!那死在衍州外的官差如何肯應,他定會找人請托告狀!”他聞言哎了聲,卻是對褚英道:“這些後續的麻煩,等你到了酆都,我們再詳議。”
說罷,擰身便要往回走,才邁出兩步,又回過頭來:“在下姓李,生前是個籍籍無名的小人物,你到了酆都,報我名号,自會有人接應。”
褚英見他是要趕人了,尚不肯作罷,朝那郡守道:“這位故去的郡守,我還有一事要向你讨教。”他拱手道:“請說。”她從懷中摸出那枚時刻不敢離身的玉珏,問道:“此物你從何得來?”
郡守道:“你從我這裡搶走它,卻不知它的來曆嗎?”她道:“我拿它,怎樣也算不得‘搶’。這本來就是我之所有,随身佩戴多年,忽然一日不見,我翻天覆地也找不到,沒想到過了近百年,它卻出現在你的身上。”
郡守聞言,不疑有他,如實道:“ 這是我在宛州遊曆時,一位盲眼的畫師贈予。他說這玉珏是他家傳之物,他每每念起此物,心中總無比傷感,那時我與他同船共渡,他念我二人也算有緣,便将此物送給我了。”
褚英寒聲道:“什麼家傳之物!此物僅存兩枚,另枚早在大火之中焚燒殆盡,恐怕是他祖上撿了别人的東西,就這樣傳了下來。”郡守見她臉上難看,不好再說。
她雖知這是遷怒,仍不免牽連心口隐隐作痛,向郡守颔首道了句見諒,便朝那位主簿道:“近日之事,還望海涵。”說罷,不等他作反應,已推門而出。聽得白面鬼差在身後讷讷道:“主簿,曹大人那裡……”
過了片刻,他才意興闌珊道:“曹大人那裡我自有交待,今晚之事,你哪個也不許提,否則你這鬼差便也當到頭了。”
離開郡守府,褚英摸黑回到之前的落腳處,小乞兒許久等她不到,抱着劍縮着角落中昏昏睡了過去。
她心底輕松許多,慢慢靠牆坐下。方大人的殘魂在她體内不得安甯,仍翻湧搗得她渾身不快,她抽了幾口涼氣,運息調整,恍惚之間,也不知過了多少個時辰。
褚英手臂給人輕輕戳了幾下,她意識尚且停留在昨晚,猛的睜眼便要将眼前人壓制住。那人哇哇叫起來:“你幹什麼!痛死了!痛死了!”她聽得是小乞丐的聲音,連忙将他放了,眼前一團影子閃過,咣當掉在地上。
他迅捷爬起身,抖落灰塵,湊到她跟前,道:“你昨晚去了哪裡,我還以為你抛下我不管了!”他臉上哪有被抛棄的傷心情态,抓着她的劍,肉眼可見的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