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英卻不曉得如今自己這不人不鬼的模樣,可否算作長生。
小乞丐在雨中催促她快些,她心底難得有些懼意,害怕見到什麼,又害怕什麼也見不到。
褚英回過神,向他答了句好,卻許久沒有回應。她猛然擡頭,見四下空曠,沒有雜草野樹,也未見半個人影。
她神色一凜,将劍握在手中,呼喊幾聲。她的聲音飄蕩許久,寂寂寥寥,突然像是碰到阻擋,叮鈴當啷,猶如佩環敲擊之音,又寂寂寥寥地傳了回來。
歪斜的雨珠描摹着褚英的輪廓,砸在劍上,再順着滑下,在劍尖凝成豆大一點,啪嗒,撞在泥土地中,蕩出一簇土黃色的雨花。然而這花在消逝的過程中遇到障礙,好像人的一句話說過半,突然被掐住了嗓子眼,呃呃哎哎地凝滞了。
褚英立刻轉身,耳後汗毛也豎起,将腕子一扭,劍橫在胸前。
“噌——”
她的劍撞到空中一滴雨,發出沉沉的、悶悶的、久而不散的聲響。這聲響好似有了形狀,如大江上的波浪,一圈擴着一圈,一線牽着一線。
因而這時空中所有的雨珠都暫時患上了相同瘟疫,死守在原處不肯墜地,吐出铮铮的一響,又吐出铮铮的一響。連同泥土地上無數綻放抑或等待綻放的雨花,都放棄了它們接下來的命運,一齊顫抖起來,吐出铮铮的一響,又吐出铮铮的一響。
等褚英意識到不對勁時,這一處的雨已經和别處的雨有了顯著的區别。這一處的雨是死的,它們聽不見外界嘩嘩的奔湧之聲,看不見别的雨是如何積極地下,它們隻是靜默,靜默地注視在它們包裹之中的褚英。
褚英警惕地轉動視線,雨聲已經消失了,無數顆透明的珠子随着她的心跳,迅速顫動着。她忽然記起什麼,摸出懷中玉珏,放在眉心,閉眼低聲念起咒。
她念了一遍又一遍,越發緊促,凝在半空中的雨珠瑩着亮光,跳動得更加劇烈,仿佛随時要炸開。
褚英猛然睜眼,抓着玉珏的手蓬出簇藍色焰火,那玉珏終于有了回應,低微地爍了一下,又一下,下一瞬便嘩地迸出耀眼的白光,将她手中的藍火淹沒掉。
她高高揚起右手,将玉珏舉過發頂,置于空中,接着便毫不猶豫地松手,任那團白光墜落。就在它觸碰到地面的瞬間,那道白光仿佛成了滾燙燃燒着的火石,席卷而過萬頃土地。
泥地消失,它生長出了平整的石階,金磚。它長出人的雙手,鋪上潔淨的畫布,在石階中灑一把金沙,在金磚上刻出百鳥朝鳳。
所有的雨都從死中活了過來,猛地吸上一口長長的氣,像落在土地時一樣用力,用力地往天上飛去。
與它們同步進行着的,是迅速攀升起來的金牆琉璃瓦。好似時間被切作兩半,一半随雨水升到天上去,化作雲霧,化作虛無,另一半就容留它回憶過往的輝煌。它是如何威風凜凜地使山川崩塌,河水斷流,是何如指引着小小的泥人在滔天大浪中渡舟,又如何眼睜睜地看着這些小小的泥人,拉來象車,搭建天梯,按圖索骥拼湊出仍是小小的寶殿。這樣一座寶殿隻算得精緻的小玩意兒,泥人們在寶石中夜夜笙歌起舞,樂此不疲。
它膩煩了,便将這座泥人的寶殿付之一炬,猶如現在膩煩了那道無休無止的白光,便又将這座泥人的寶殿吐了出來。
褚英的劍抵在新生長出的金磚之上,刺啦——,随着她走,劍尖劃在金磚面,發出刺耳聲音,卻留不下半點痕迹。
她在這殿中沒有目的地遊蕩着,腳步聲在大殿裡顯得無比空曠。她卻未料到長生殿百年來一直隐沒在青天白日下,仿佛一座奢靡但秘密的墓葬,在人間中懷念着過去。
她高聲呼喚迷失了反向的小乞丐,總沒有回應。
褚英往長生殿深處去,循光找到座白玉砌就的池,說是座池,卻也有湖泊般大小,岸邊立一老石,石上紅墨大書“華筵池”三字。
池中躺着一人,生鱗片,拖長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