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夫人這點淡笑仿佛等待了許久，久到她化身一座雍容華麗的塑像，薄霧一樣的光籠住她。她聽見褚英問完餘下的半句：“你的恨又是什麼呢？”她定定立着，先将這句話在嘴裡咀嚼了一番，才悠悠道：“我？我恨自己從前太貪戀生。”

她不等褚英答話，徑自說了下去：“你喜歡聽故事嗎？”褚英道：“不論我喜不喜歡，卻是有人喜歡講給我聽。”奚夫人将團扇遮住半張臉，吃吃笑了起來：“你和小五問龍角，得聽我先講個很久很久以前發生的故事……”

能有多久呢？

多久？大概是所有人都還未被遺忘的時候……

那時候的奚夫人同樣愛講故事，她殿裡的小宮女們都是聽着奚夫人的故事長大的。故事大多發生在諸陵郡，有一個天生力大無窮的姑娘出生在了一個富貴人家。她的日子并非一帆風順，卻也有滋有味。

當同族的兄弟姊妹搖頭晃腦背誦經書時，她學會了翻跟鬥、爬樹、捉蟲子。一溜兒齊腰高的小人們站在一處，各個粉雕玉琢，隻末尾藏個灰撲撲的泥人，眨巴眨巴黑亮的大眼睛，從懷中摸出把自己做成的彈弓，往樹上飛去。她從不認真，隻喜歡吓鳥，将它們吓得從樹上滑一跤，接着便撲騰翅膀，飛過老樹，飛過朱牆。

她心中懷有一抹期冀，覺得自己與衆不同，獨一無二。她知道人間國往下是酆都，那裡終日飄着無家可歸的魂魄；往上是天上國，仙宮中有許多厲害的仙君和靈獸。她不去想酆都和天上國，力大無窮在那兩處或許發揮不了作用。她還是留在人間國最好。

她會四處流浪，靠翻跟鬥為生，她可以一口氣翻上七十八個，是整個諸陵郡最會翻跟鬥的小人，稍微歇一歇，她可以從家門口一直翻到郡守府，一日她想付諸實踐，半道卻被她的母親揪了回去。她并不氣餒，繼續苦練其它的本領。

随着年歲漸長，她知曉家門口到郡守府之間的距離遠不止百個千個跟鬥可以翻到的，她要學着和别人家的姑娘一般，走上半步，歇一歇，在棉紗手絹上繡兩隻戲水的鴛鴦，再走上半步，歇一歇，為哪個俊俏兒郎停駐，紅一紅臉。

如此總算走了完整的一步，轉身一望，天已經黑了。那便回去吧，她帶上帷帽，放下細紗，邁着碎小的步子，輕聲細語地講幾句妥帖暖心的話。擡頭望天，哎唷，兒時那棵老樹如今卻更老了，它的綠蔭猶如千萬隻手，将她目之所及的天空都遮擋完。

她如此學習着，不知不覺已經忘了許多本事。許久之後，她來到郢城，郢城之中也有這樣一個小人兒。小人兒握着一把比她矮不了多少的長劍，歡喜得意地說自己是這天底下最厲害的郡主。

她問小人兒：“天底下有這樣多的郡主，你怎麼知道你是最厲害的那一個。”小人兒抱着長劍滿足道：“我有我的劍，我可以做許許多多的事。”小人兒掰着手指頭算起來：“我要讓我的姑父長生不老，要讓我的姬綽身體好起來，還要讓我的哥哥變成一隻大□□……”

她忍俊不禁，笑道：“你的劍真忙，要管這麼多的事情。”小人兒也笑起來：“不忙，不忙，我會和它一起努力的。”她蹲下身，看着小人兒的眼睛，道：“那你呢？你想要用這把劍做成怎樣的事？”

小人兒認真想了想，道：“我今晨醒的早，先去真人那裡練了一個時辰的劍，之後去找姬綽，她的字寫得比昨日又要更好，我還要教她更多的字。食過午飯，宮外有人送來哥哥的信，他說家裡一切都好，問我在郢城是否習慣，有沒有躲在被子裡偷偷哭過，我回信說沒有，又畫了一隻大烏龜，在烏□□上寫了他的名字，我想哥哥見了一定生氣，要在信中暗暗罵我……”

小人兒回望着她的眼睛，道：“這一天我很開心，我希望今後的每一天都能像今天這般開心。這些開心的事情不需要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