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蚍蜉撼樹,不自量力。”泥人無感情道,“你不如看看腳下。”褚英低頭一望,霧沉沉的水底不知何時變成了衍州的天,四燭龍盤旋在不同方位,而她腳下便是那個深淵一般的黑洞。
衍州便如同浸沒在了大澤之底,水漫過屋舍,蔥郁了短短幾日的新樹隻能在水面冒出一撮綠尖。赤腳打傘的人站在屋頂,看渾濁的水流中淌過财寶華服,桌椅碗筷,還有抱着雞鴨的人的屍體,人畜的屍體已連着泡了多日,腫脹潰爛得不堪入眼。
泥人緩緩道:“我們原來的居所,比衍州還要大一些,過了這麼久,是時候回去看看了。”褚英收了視線,不去看龍口中的泥人,反而直直望着那對幽綠的豎瞳。
“再等一等吧。”她道,“你們這樣一走了之,天罰來時,長生殿怎麼辦,殿中那麼多無處可去的孤魂怎麼辦?”她打着商量的語氣,卻半點沒有商量的意思,眨眼之間,腳下劍已淩厲飛了出去。
泥人仿佛見了天大的笑話,嗤嗤笑出聲,不閃不必:“千百年前為了捉我,九重天折了兩個上神。如今我雖有禁锢纏身,可你?你怎配我出手?”褚英道:“哪敢勞煩諸位動手,我隻當自己是個跳梁小醜,能讓幾位駐足停留片刻,笑一笑已經滿足。”
泥人應付她幾句已顯出頗大的耐心,見她出手,輕輕吐息,一股軟綿的屏障豎在劍前,攔住去路。褚英發力,劍尖觸到屏障,如何也前進不得。她暗自調息,一隻手背在身後,掐了個指訣,身後海水湧動,傳來轟鳴之聲。
她不敢松懈,用劍作障眼法,擾亂那幾個泥人的注意,全身的力氣卻調動在另隻手中。褚英看不見背後,也聽得隐隐有千軍萬馬之聲從遠處傳來。冰冷的海水劍尖顯形,化作千萬匹奔騰的烈馬,踏水而來。
龍口中端坐的泥人将長袖一擺,當真惱了。攔住她劍的屏障便攀升起鱗紋,将她的劍狠狠扔了回去。“不識好歹!你的把戲我已經看膩了!”泥人不再看她,燭龍半合上眼,便要走了。
褚英接住劍,往燭龍遊走的方向一揚,無數巨馬已浩蕩沖去。她心口隐隐作痛,想是受不了這樣竭盡全力。她定住心神,下一瞬,又有數十隻遮天的大鳥從水中飛騰而來,其中一隻背着褚英追趕泥人。
放在袖中的書冊在她翻身時滾落,忽燃燒起來,升起濃煙。一白發天麟師從煙中走了出來,接着又一位,最後走出來的,自是褚英在華筵池救下的那個。三位天麟師自覺在鳥背上坐下,對褚英道:“又見面了。”
她指揮百獸攔住燭龍的去處,一隻死在水裡,卻還有千千萬萬隻前仆後繼。見這三人從書冊中來,不免驚訝:“我以為你們都死了。”其中一個道:“是死了,卻被困在這卷書中不能離開。”
他望了望不遠處的燭火,又望了望褚英,道:“你快撐不住了。”那燭龍一掌便拍死她好幾個小寶貝,褚英已恨得咬牙切齒:“我可聽不得撐不住這幾個字。”她掌心運力,水中化出更多的大鳥。
幾個天麟師交換幾道眼神,對她道:“我們來助你。”褚英回身一看,三團拳頭大小的火焰落在她的肩上,一條水龍吟嘯着追上奔騰的百獸,擋在燭龍前。鳥獸趁此攀上燭龍的爪,撕扯它們的鱗,折損依舊多,可也将它們攪得分身乏術,隻能停下專心處理這些個雜碎。
褚英臉上開了笑,正要和天麟師說,肩上的火苗猛的竄高,噗噗閃了幾下,顔色已黯淡得近乎透明。再望向不遠處,隻見四條燭龍咬住了水龍的頭身尾,分往各種撕扯,水龍便支離破碎地散開,化作熒點揚進水中。
燭龍得手後,輕撥動水面,竟折返身往褚英這裡來。她心下一驚,拍了拍身下鳥,叫它趕快往邊上躲閃。可那燭龍曳着尾才調了方向,幽冥上忽烏雲密布,閃下幾個霹靂。
褚英解開腕上的水鞭,低低道:“快回小五身邊去,天罰來了。”話音将落,地底便如塌陷一般下凹,載着她的大鳥無力支撐,直直地下墜。長劍脫手,在半道接住了她。褚英穩住身形,見四條燭龍已騰天而起,倉惶躲避。
長久的撼動之後,幽冥深處顯出一條狹長的甬道,隻能容下一人直行。她最後望一眼那幾團燭火,便頭也不回地鑽入了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