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英道:“你早知我要來?”他這時面上神情反倒頓了一頓,道:“酆都的冊子上說将要有新的點燈人,我等你很久了。”她哦了聲,在他少年英氣的眉眼間流轉片刻,像一瞬間提起了許多,之後又放下了許多。
褚英再次哦了聲,道:“我總歸是個忙碌命。”他遞出一隻手,邀她上船,褚英輕巧一躍,從他身側跳了過去,這才想起正經話:“點燈人又是個什麼,掌燈的嗎?”
酆都的這位主簿将空落落的手收了回來,道:“點燈容易,燈芯可難找。”他提着的那盞燈輕輕搖晃,映着伶仃的小舟,他将燈盞交予褚英:“不過恭喜,你已經在衍州找到了你的第一根燈芯。”
褚英不解,她肩上三團燭火卻已踴躍跳動起來,飛星一般彼此牽繞着撲向燈盞,又在等外稍作停留,爍出最後一道明亮的光,算是對褚英的道别,便猛地紮進燈中,獻身給那燒得粉身碎骨的芯。
“天麟師,生于建炤年間,衍州人士,生平不詳,事迹不可考,”酆都主簿站在她身邊,凝視燭火,“其中兩位百年前猝然離世,受困于長生殿不能解脫轉生,多虧你将他們帶了出來。”
褚英道:“巧合而已,我沒有鬼差的本領,隻好用一身的骨頭去硬碰硬。”他道:“鬼差去不了往生海,這些被囚禁的魂魄隻有你能救。”她卻哂笑道:“你把我想得太好,一個兩個救得,九個十個恐怕太為難我了。”
他佯裝驚訝,接住她并不好笑的笑話:“倒不需要那麼多,衍州這回算作一次,再找齊另外四根燈芯,你便解脫了。”褚英道:“你覺得什麼是解脫?”
小舟悠悠然行進,将密林星點的光忘在背後,他聽後不語,沉默着走向船首,轉過身來望着她:“我不知道。從前有點燈人交了燈芯去酆都,不會笑也不會哭,臨到輪回台時,他突然抓着我不肯放開,反反複複問我一句話,他還會不會記得。”
褚英道:“你怎樣回答的?”他道:“我告訴他不會了,他聽後松了很長一口氣,放下他的燈,脫了他的皮肉和骨,隻剩下一隻面容模糊的白鬼,拉長眼睛看了眼輪回台中的火,這火是專為點燈人準備的。我以為他害怕了,他卻露出一副很常見的鬼笑,接着就跳了下去。”
褚英道:“你這人有時說話和猜謎一樣,總不肯說清楚,生怕别人記恨,回過頭來要紮你兩刀。我要是他,肯定不會再問了。”這主簿聞言頗感意外,記起他折了紙人化作小乞丐一事,自知理虧,也不辯駁,隻對她末尾的說辭做微弱反對:“我沒有騙他……”
待要再說,見褚英促狹對着他微微笑,他隻有些不服地輕輕哼了聲,道:“為了迎接他,我足不出戶整整五十日,将那火燒了一遍又一遍,他執念太深,曹大人來了也燒不斷他前塵的記憶。”她意味深長地哦聲了:“那這位毅然決然跳下輪回台的點燈人一定過得十分‘開心’。”
主簿道:“他第一世投生在一富足的佃戶家,可他隻啼哭了兩聲,便記起了全部,趁着母親小憩時,他拼命翻身,将自己憋死了。第二世他央我讓他做隻野獸,他快活了兩年,忽然在飲鹿血時恢複了記憶,他将鹿血全部嘔出,做了那片林子中第一隻上吊自盡的獸。”
他轉而對褚英道:“這人如何都不肯繼續第三世,向曹大人乞求留在酆都,繼續做他不會哭也不會笑的鬼。你今後見到他,便會覺得我折的紙人有多麼讨喜了。”褚英道:“我隻盼今後輪到我時,你将那火燒得再仔細些。”
這主簿有些愣神,怔怔道:“自然會的……”她未察覺異樣,戲谑道:“你也覺得把過去忘記了就算解脫,對嗎?”她不等應答,已兀自說了下去:“那樣多的人,我可舍不得忘記。早知有人哄着我來往生海是讓我忘記自己是誰,我不如在地底多躺幾年。”
她忽随這主簿一起立在船首,壓低了聲音,顯出一種稚童分享偷偷離家的方法時,緊張又難以抑制的興奮神态:“主簿大人,我想我已經輪回過,你不用費心我的解脫是什麼了!”
她如願看見他臉上的愕然,便生出股得意,不過這點得意泛着酸,一滴一滴燒灼她的心,等她小而輕的心上透出碩大一個黑洞,這點酸就摻雜了一些的苦,像她過去咽入心的淚,此刻都順着血液一齊淌了下去。她從衍州走到這裡的每一步,說的每一個字,血中的酸苦都會凝出顆尖利的釘,锲而不舍地敲打她:
“我早變成了一隻雀,飛到我的故國和家鄉,看他們肝腦塗地,玉石俱焚。他們把我的屍首挂在橋頭,在我的名字下寫了無數罪行。又用一場大火燒死我的親朋好友。我在酆都做鬼時沒等到他們,如今連鬼也做不成,隻好親自去找他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