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英露出一個璨然的笑:“在我找到他們之前,還要勞煩你多等一等我。”這主簿躲開她的逼視,半晌,掙出幾個字來:“……随便你。”
小舟沿溪行了許久,始終擺脫不了密林投下的陰影。水流逐漸湍急,裹挾着孤舟迅疾前行,偶爾磕碰露出一角的湖中石,竟有些颠簸。
褚英聽得身旁之人說了句“到往生海了”,小舟便猝不及防翻轉了方向,有股不容抵抗的力量将她牢牢拽住,甚至不等她看清周遭是個什麼情境,夾雜碎葉的水流已覆上她的雙眼。
不同于華筵池冰冷刺骨,這裡的水像是有生命一般,柔和地攀過她的肩,越過手臂,穿梭在指縫與掌紋之間。所有的光亮與黑暗在水中扭曲,聲音被剪短成細碎的絮語,随着流水送到褚英耳邊。
她知道自己仍在小舟之中,因此伸出手去摸索它的棱角。在即将觸碰到實體的同一時刻,仿佛給人拎到高高的空中,猛地放手,任憑她墜落,口鼻灌滿濕熱的空氣,她卻有種天地倒置的眩暈,四肢安錯了位置,五髒六腑在體内橫沖直撞。
褚英努力辨認出的湖底變了顔色,染上一半的橘紅與霞粉,另一半便自暴自棄地鋪上藍,大片大片的藍。她暗暗發力,嘴中像偷食了隻魚,密小的泡泡從嘴角溢出。可她分明在粉與藍的水火不容中看見了一顆珍貴的太陽,是白珍珠在火海中滾了一遭,蛻變成了湖底的太陽。
她又一次伸出手去夠那顆太陽,小舟終于如一片薄薄的葉,在左右水流的脅迫中覆滅。褚英沒能如願,卻救下小舟。她将上身撲在小船邊緣劇烈喘息,雙腿仍浸沒在水裡,不能靠岸。
她突然意識到湖底所見并非幻覺,天空是真的,太陽也是真的。濕漉漉的褚英和孤零零的小舟正處于一條分明的界線之上。這是人間國的最底,也是另個世界的最底,它的上下承接兩片天,如今褚英所在的天,正是黃昏日落。
濕漉漉的褚英搭在孤零零的小舟中,極目遠眺,四下是一片汪洋大澤,無風無浪,好似一塊凝固的冰,她便紮根在冰中。
褚英翻身進了小舟,不見酆都那位主簿的身影。濕透的發緊貼着她的頸脖,不斷有水珠順着額角下滑,她解下腰間的長劍,随手擱在舟中,捧着臉深吸氣,抹了把臉上的水,沒有了方向。
再擡起頭,一隻灰鴉神不知鬼不覺停在舟上,與她大眼瞪小眼。它一挫身,喙中爆發出怪叫:“嘎——嘎——嘎——”褚英不為所動,那灰鴉振着兩翅,又開口叫道:“嘎——嘎——嘎——”
褚英咧嘴笑,露出兩排牙齒:“你好呀,小鳥,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那灰鴉從容不迫蹦進了小舟之中,高視闊步,吊起那對芝麻眼斜斜地打量她,接着中氣十足道:“龜孫!”
褚英給它罵得一愣,忘記還嘴,這灰鴉操着古怪強調繼續叫道:“撮鳥!混賬!”它嗓音尖利,學他人舌吐出混厚的男聲,顯得無比怪異。它探出鋒利的爪鈎住小舟,靈活避開褚英抓它的手:“家國有難,你卻臨陣脫逃!叛徒!小人!”
褚英陰恻恻笑,舀了滿掌的水,往那灰鴉身上潑去,它羽毛盡濕,成了沉重的鐐铐使它跳脫不得,叽叽喳喳亂叫一氣,末了又重新罵起來:“龜孫!撮鳥!混賬!”
又是劈頭蓋臉的冷水潑過來,它撲騰翅膀,嘎嘎大叫,在褚英身邊來回踱着步子:“混鳥!龜帳!撮孫!”她見這灰鴉颠來倒去隻會幾句,且一副不大聰明的模樣,便不再搭理它,隻當有群蚊子在耳畔聒噪。
所處大澤浩瀚無邊無際,日落以西,晚霞挂在遙遠彼端,小舟不知要行多久才能抵達那裡。可褚英稍稍留心,就發現這片大澤靜若死物,諾大天底之間,她和灰鴉仿佛是唯二意外闖進的生命。
鏡面一般透亮的水面倒映整片的天,褚英俯身探出腦袋,望着水中與自己對視的倒影,新舊疤痕竟已消失,臉上光滑潔淨。倒影和她同時怔住,她恍惚覺得先前發生的都是錯覺,不過是睡了一個長覺,夢中光怪陸離,醒來一切都不曾改變。
灰鴉跳上褚英的肩,戳破她自作多情的恍惚,引頸嘶叫:“嘎——嘎——”褚英氣惱,同它對罵起來:“你才撮鳥!”灰鴉大叫:“嘎——嘎——”她道:“你才混賬!”灰鴉大叫:“嘎——嘎——”褚英忍無可忍:“你才龜孫!不要再講你的鳥語,敢不敢說人話!”
灰鴉振翅,作勢要叼她的眼睛,卻被褚英一把拽住爪,捏着它的腦袋在硬木上哐哐砸了兩下。她收了手,道:“你祖奶奶有沒有教過你,不要亂叼陌生人的眼睛!”
它撲通落在堅硬的舟闆上,晃着腦袋不能站立,顯然聽得懂褚英的威脅,立刻閉上嘴,連叫也不叫了。趁這片刻的安靜,褚英比對了小舟最初所在的位置,戚戚然發現過去這樣久,小舟一動未動,仍然停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