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雀在滾燙的沸水中悶了這樣久,除卻羽毛盡濕,便看不出其他不同。按在它身上的手指靈活翻動,忽聞一聲極細微的“咔哒”,緊跟着灰鴉的尖爪便抽搐不止,兩扇黑魆魆的長羽騰地展開,像是軀體與皮肉分隔開,以一種極其詭異地姿勢伸展着。
手指再一翻動,連那軀體都抽搐起來,但這次顫抖隻維持了幾瞬,它便如一隻拼搭而成的木鳥,被刀分成平整光滑的一塊塊方木,各向四周凸起。
那人抽掉它軀體的一塊,裡面随之掉落一乳白色的方形影子,她撿起來仔細端詳,啊了聲,難以言喻的失望即刻覆蓋住原先的興奮。她縮着肩,擡起臉,向城主悲哀地搖了搖頭:“它是最開始的,我們送出去的那一隻。”她捏起掌心方塊,是一顆凝固了的糖。
衆人嘩然道:“它飛了這樣久,還是沒能飛出去……”
“那我們呢,我們要在這片海裡飄到什麼時候……”
“真的可以走出去嗎?”
“我想回家了……”
城主聽着衆人言語,始終一言不發,她看了眼捧着灰鴉失魂落魄的人,聲音洪亮道:“國君抛棄了我們,我們早就沒有了家。但隻要人在,這艘樓船在,我會帶你們找到一片新的土地,重新建立起我們的家。”
一蒼頭老者從人群中走了出來,道:“扶望,你是一個好姑娘,我們跟着你走,絕對不會回頭。”這番說辭一擺出,私下那些竊語漸漸小了,隻是目光仍落在那隻木然的灰鴉上,仿佛織成了一張密密的網,壓得人喘不過氣。
褚英定睛望了一望,驚異道:“它身下藏了東西?”說罷上前,将灰鴉翻過一面,在它厚羽之下,拾出一小塊殘片。褚英揚起臉,将它舉在眼前細細翻看,忽而笑道:“這是……一片落葉的殘肢。”
拆開灰雀那人搶步上前,繃着臉來查看,肅穆道:“依稀可辨出樹葉的紋理……榕樹……這是一棵榕樹的葉子!”這該是個好結果,卻使她一時間有些茫然,她幾乎暈頭轉向地對城主道:“……我、我之前檢查過了,什麼都沒有。可是扶望……”她滿面笑意地舉起那半片落葉,“它是真的,機巧鳥飛出去了……”
城主站在這群喜悅的人後,緩緩道:“是的,它飛出去了,我們也能走出去。”她上前幾步,張開雙臂輕輕擁了那人一下:“你該休息一下了,把機巧鳥和落葉交給我好嗎?你現在需要好好睡一覺。”她迷蒙道:“睡一覺?”城主道:“是,我找人送你回房間,接下來還有許多重要的事情在等着,我們需要你。”
說罷,城主将一動不動的灰鴉和落葉收了起來,遣散人群,對褚英道:“你跟我來。”待回到原先的小室,褚英将将踏進半步,便見城主刹住步,猛地轉身,朝她逼來:“榕樹的殘葉,嗯?”
褚英關門落鎖,笑道:“小點聲,你船上的家人都十分關注你一舉一動。”城主面容維持着平靜緩合的淺笑,眼中卻閃着短簇的怒意:“我以為許小姐的警告已經足夠讓你安分了。”
褚英被她逼至角落,感受她隐藏得極深的惡意猶如暗處的影子,借由一點光,攀着沉沉的牆壁爬到足尖。
然而這股壓迫忽然輕了,她轉過身,背對着褚英:“我小時候同家人出遊,别的孩子都非常羨慕我,因為他們最遠隻能離開都城,再遠一些,或許離開國土。可我能夠坐船出海,離家去國幾萬裡,去他們想都不敢想的地方。”
她側過身,窗外一線光蓋在她臉上:“我見了太多太多不同的人,我還見過仙人,見過鬼怪……”她忽而直視褚英,“見過妖精。”她鼻尖輕微聳動,閉目輕嗅着什麼:“你那把劍上的氣息,我在許多妖精身上都聞到過……你?”她接道:“你是裝作凡人太久,忘記自己曾經死過,還是太過輕敵,覺得我們什麼都不懂?”
褚英看着自己鋪在地上的影子,散漫道:“城主,你該再沉一沉氣,我對你們沒有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