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做了鬼的褚英,被困在姬綽屋内三日,穿過這間屋子便陷入迷霧,再往前走,又回到了原地。
而姬綽整日擺弄蓍草,足不出戶,除卻某日有個小道士來敲門,說長風軍的中郎将和褚英一道下了山,她才打開房門,沖那小道招招手,從櫃中拿出一壺酒,叮囑他帶給褚英。
小道應下,還得了跑腿的賞,滿心歡喜地下山送酒去了。
褚英站在她身後,咂摸咂摸嘴,記不得一百年前新釀酒倒進嘴裡的滋味如何。
姬綽待他走遠,慢慢坐回到桌邊,其上推演出六爻,她長久摸着顯出的卦象,并不言語,忽而像是洩憤一般,捏着蓍草,面無表情地一根一根折斷。
折到最後兩根時,地上散了一地蓍草,有個人徑直推門而入,見狀訝然道:“師姐,你這是算出什麼了,氣得這般厲害。”
姬綽抖落衣衫上的碎屑,淡淡道:“不是算出什麼,是什麼也算不出。”
他看着一地淩亂,意味深長道:“生老病死,功名利祿,還有師姐無法蔔算的?”姬綽諷道:“我是人,不是鬼神。”
來人額上一道新添的疤,對姬綽冷淡的态度置若罔聞,撩衣坐在她對面:“真人着我來問問師姐,事情辦得如何了?今夜可否動手?”姬綽擰眉道:“陛下他……”
那人搖頭歎息,又顧及到她看不見自己神情,便出言解釋道:“我之前來送密報時,姑且能稱得上清醒,誰知隻這兩日的功夫,好像完全癡傻了!”
姬綽一手藏在桌下,緊攥着衣裳,語氣不顯半分異常:“若是明夜動手……”他趨了上來,半個身子橫在桌上:“如何?”她道:“算來她服藥已有五年,藥性發揮得差不多了。勉強可以動手,但憑你一人敵不過她。”
那人道:“等的便是師姐你這一句話!我們七個早等在蘅山下。”說着,他面上擺出個古怪的笑:“前些日子我同郡主過了幾招,真人說的不錯,玲珑心竅美玉骨,天資聰穎,我們再修上兩輩子也比不上!”
“可惜……”他低低道,語氣憐憫,但神情頗為傲然。他間姬綽不搭腔,自覺無趣,拿起桌上酒壺便要往杯中倒酒。
姬綽聞聲攔了他一下,随即收回了手。他會意,問道:“莫非這酒中摻的便是……”餘下自然不用言明,姬綽默認,又道:“我們偶爾飲幾杯不要緊,郡主喝了五年,無力回天。”
他低頭一望,果然間姬綽面前的杯盞濕潤,顯然已經喝了不少。話雖如此,他還是作罷,不敢再碰酒壺。正思忖着,便聽姬綽道:“明日你們幾個去,我不願出門。”
他道:“為何?苦等許多年,為的便是這一刻!何況有你在,我們也安心一些。”姬綽道:“我和郡主自幼一起長大,若不是她,我也無緣去郢城,更無緣得真人教誨。郡主性情真率,我不忍見到她那般模樣……”
他道:“師姐心善。”他見姬綽盲眼無神,面容因長久守在屋中顯出病态的蒼白,輕歎一聲:“若非師姐眼疾,想來一定有更大作為!”
她桌下手指關節緊得發白,指甲隔着曾薄薄的衣衫陷進肉裡。“大作為……”她輕聲重複道,“活着已經不易,還求什麼大作為……”
對面人心想她一慣悲觀,溫言安慰幾句,無非是等眼疾治好了雲雲,自己也覺得無用無聊,詢問了明日一些細節,便請托告辭。臨前忽想起件事,停步好奇道:“師姐,外間都說蘅山鬧鬼,鬧出了把人變怪物的瘟疫,那群鬼真有如此大的威力?”
姬綽腰背挺直地坐在位上,不回答他的好奇,反問道:“今日什麼日子?”他心中驚訝,來時分明見她桌上擺了卦象,既然做了占蔔,為何連時間都記不清楚。
他清清嗓,亮聲道:“十五。”姬綽神情晦暗:“……十五。今夜血月當空,蘅山鬧鬼之事,也該了結了。”那人未聽清,再作詢問,她卻不肯開口,他也隻能拱手告辭。
姬綽聽腳步聲漸遠,舉杯飲盡酒,放下時手一顫,杯盞脫了力,掉在鋪了厚毯的地面,悶聲隐在了角落中。她隻好扶着桌面起身,循着剛才聽見的聲響,用腳尖在地上探尋。
終于點上一輕盈硬物,她半蹲下去撿,兩指在地上一點點摸索,摸到那隻冰冷堅硬的杯盞,忽的全身一抖,手像觸電一般縮了回來。
姬綽整個人往下一挫,像再也支撐不住這副軀體,跪在地上無聲地哭了起來,眼淚滴在毯上,濕了方寸小天地,可這點濕氣也會循着方向往前攀延,就這麼一寸一寸,勾到了褚英立足之地。
褚英眼中是揮之不散的困惑,費了好大的力氣去理解方才發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