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英見他不解,便将自己在蘅山的見聞一一講了,至于牽扯到前身過往的部分,自是掠過不提。
這主簿聽了,面上閃過幾分晦暗,轉眼又放晴,稍作沉吟,道:“若真像你說的那樣,海域之外是一百多年前的蘅山,或許能解釋為何你上次經過往生海,卻到不了酆都。”
他攤開手中無字書,淡黃紙上漸漸浮現出幾行端正俊逸的字迹:“記得衍州的天罰嗎?”褚英道:“當然記得,來勢洶洶,還未降下已将那幾條燭龍吓得魂飛魄散。”
他颔首:“老三哄着小五捅破天,想淹沒整個衍州,光這一條下來,足以罰得他皮開肉綻,萬幸東窗事發,窟窿填補上了,想讨的龍角也未讨到。原本一道霹靂下來,整座長生殿從此要化為灰燼,如今隻有華筵池受下了。”
“饒是這麼小的範圍,好巧不巧就影響到了與之相連的往生海。”他指着書上一行字,“酆都記事冊子上記載過一件與天罰相關的事情,說一鬼想不開,欲跳輪回台自盡,半個身子栽進業火之中時,忽見一道霹靂閃過,這鬼一愣,突然發現自己到了人間國,成了某地一富賈。她歡歡喜喜地過了三天逍遙日子,不經意間擡頭望天,見天邊劃過雷電,下一瞬,她又回到了酆都,半個身子仍然栽在業火之中。”
“這鬼四處打聽,原來在她快活的這三日,那位富賈的魂魄也被送到了酆都,後者驚愕惶恐,以為自己陽壽已盡,百般痛苦不甘,正欲投台自盡時,又是原先那道天罰,将一人一鬼給換了回來。”
褚英問道:“可這與今日之事有何相似之處,你說的是兩個對調了身份,但蘅山與往生海,如何輕易能動?”他答道:“關鍵處并不在對調身份,而是被代身的富賈,正是那隻鬼的下一世。”
褚英明了:“你的意思是……衍州天罰擾亂了正常的時間。我認為自己身處當下,是往生海将我送回了過去,但實際上,我本就身處過去,也就是一百多年前的蘅山。”
主簿不置可否:“可以這麼說。但這故事太過簡單,不足以證明眼下一切。你仔細想一想,除了天罰,還有什麼反常的現象?”褚英稍一思索,便脫口道:“血月!”
話音将落,褚英神色變得複雜:“上次你我臨别前,你曾說往生海中絕對不會有活人,可我早已經探查過這艘樓船中所有人的底細,他們都是一群普通人。”
她頓了頓,接道:“可如果……他們是六百多年前的普通人呢?”主簿頗訝然:“當真?”她道:“錯不了。六百多年前,南地越民建造百十城,能工巧匠浩如煙海,物産豐富,可一夕之間國破家亡,當晚正是血月。血月祭國,講得便是南地之事。”
“我與樓船城主在往生海遇上詭谲之事時,也見到了血月!”她笃定道,“初到百年前的蘅山,我一時驚訝,顧不上細緻檢查,但我确信一連好幾日都是血月!”
主簿合上書冊:“這樣一來倒能說得通為何往生海能串聯起這些個時間段。不過天罰的影響再大,總有結束的時候。上回我估摸着再有五日,往生海便能恢複原樣。”
他對褚英道:“你若還有想要做的事情,可得抓緊時間了。”褚英客氣道:“想要的并不多,隻有兩件事。”
她伸出兩指,笑吟吟道:“第一,找人;第二,殺怪物。”見她開了笑臉,主簿心情仿佛好了許多,朝她作揖行禮:“那在下就——舍命陪君子了。”
褚英沒有了顧慮,雙手并攏兩指,交疊搭在額前,閉眼同時低聲誦咒,熒藍的光輝随她指訣流瀉,船尾掙出隻飛雀,啾啾叫着。
褚英睜眼,卻見它忽高忽低,撲騰飛着,來來回回,竟落在了主簿的肩上。他很承這個意,擡了一隻手,用拇指虛虛地撫它的羽,一邊對褚英道:“幾日不見,郡主的修為大有長進,比在衍州時好了不少。”
那隻雀閉着芝麻眼,左右擰着腦袋往他手心鑽,想來無比受用,聽見主簿說話,竟應和叫了兩聲。
褚英見這鳥一副鬼迷心竅的不堪模樣,并指在木箱上沉沉敲了幾下,它這才不情不願地飛回到褚英肩上。
“雕蟲小技,難等大雅之堂。”她說辭謙虛,神情平淡,講話時已摸出枚玉珏,平穩擱在掌心,專心緻志往外去了。
主簿緊随其後,問道:“你這又是什麼寶貝?”褚英道:“故人之物。”他道:“很重要?”她硬聲道:“非常重要。”
他輕挑下眉,點了點她腰間劍:“這劍你也說是故人之物。”褚英拿眼橫他:“怎麼?”他道:“是你手中的玉珏重要,還是劍更重要?”
褚英笑道:“這能比?”他也笑答:“有心自是能比。”她裝模裝樣點頭:“非要論的話,都不重要。”
她看着主簿的眼睛,慢悠悠補上後半句:“我記得最重要。物是死的,人是活得,隻要我記得,無論重不重要,我都會找回來。”說完并不等對方反應,兀自走開。
“當夜我與樓船城主一同出的海,為防意外,我将玉珏交給她,這樣我二人如果走散,我可以憑借玉珏找到她。”褚英為他補充這物件的用處,“但是我從蘅山離開時,隻見到留在小舟中的玉珏,我猜測城主先一步回到了樓船,卻來不及告知我。”
她自顧自說了半晌,身後沒個響動。褚英停步,将目光從掌心挪到肩後,主簿竟不見了蹤影,地面上空留張清白着臉的薄薄紙人。
她雖奇怪,還是彎腰将它拾起,齊平對折藏進袖中。
眼下還有要緊事,别的暫且都擱一擱。
然而褚英快将整座樓船颠來倒去找遍了,都不曾見到一個人,房間或鎖或空,破門而入,皆狼藉一片,像是慌忙逃竄在躲避什麼。
她想不通,既然主簿說她離船隻有一晚,何以一個晚上,整艘船的人都憑空消失,且連最初關在房間中的那些染病者,都沒了蹤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