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此時,掌心玉珏微熱。
“城主?”海上白霧已籠罩住樓船,褚英在霧中穿行,見到甲闆邊緣,一個濕漉漉的人形。
“你來了。”她聲音沙啞,“我找到他們了。”
她立在那裡仿佛很久了,又仿佛才從海面掙紮而出,費了全身力氣,才回到這個被她稱作家的地方。
褚英見狀靜默,良久,道:“你說許小姐他們。”
城主便笑了,是個一戳就破的笑。索性她隻牽了牽嘴角,很快便放縱五官,任由疲憊和難以遏制的絕望蔓延在她面上每一寸肌膚。
“過來坐,我累了。”她對褚英招招手,接着便滑落跪坐在地。
褚英緩緩靠近,解下劍,橫在兩人之間,也面對着她坐了下來。
她有氣無力地分了些視線在面前這柄不配飾的裸劍上:“這是把很好的劍,許小姐看走眼了。”她輕撫着劍上斷紋:“劍與劍主密不可分,為何會斷呢?”
褚英道:“大概是覺得沒意思吧。”
城主收回了手,環抱着腿,側臉枕在膝上:“我和許小姐從前也覺得什麼都沒意思。她父親是城主,管教許小姐卻很嚴厲,不許她見外客,也不許她随意出門,我沒有父親,是母親帶着我搬遷到青山,說在這裡開始我們的新生活。
“她為我找了個很好的學堂,我就是在那裡認識了許小姐。我們一個武倒數,一個文倒數,每回夫子被她氣得跳腳,隔天她就被城主訓得哭腫了眼睛。可她忘性大,不出第三天,同樣的事情又會出現。
“我看她可憐,想想自己又可笑,城主家的姑娘,哪裡需要我的關注。後來我娘生病了,我每天放學後要去藥堂抓藥,讓路上痞子給盯上,我手裡攥着刀猶豫不敢揮,許小姐不知道從哪個角落蹦出來,搶了我手裡的刀,打得那些人磕頭管我叫祖奶奶。
“城主府在東邊兒,我家往西,可從那天起,她每天都陪我一起回去,這條路我們一起走了許多年。再後來,我當上了城主,許小姐無家可歸,我們又走上了小時候的那條路,不過這次路程更短,相隔幾道牆而已。”
城主微微出神:“我願意日子會一直這樣下去,可國君的诏書到了,他說青山是個累贅,他不要了,連帶着城中百姓,花草樹木,他通通都不要了。我很憤怒,但我的憤怒毫無用處,青山孤立無援,對方一旦攻城,我們絕無生路。”
“你還記得你的家鄉嗎?”她忽然問褚英。
“不記得。”褚英搖頭,“很久沒回去過了。”
城主輕輕地啊了聲,有些遺憾,随即站了起來,舒展身體:“我家在南地,原先是片很大的沼澤,祖先在沼澤地中建立起許多座城,城中有千奇百怪的靈獸和花草。”
她閉上眼睛,兩臂擡起,微微搖晃着身體:“我們常用歌舞來感念這一切,可我連它的曲調和步子都記不太清了,分明離開青山并沒有太久……”
城主的身體在霧重近似透明,褚英直起腰去抓空中那隻手,卻徑直穿過。
“……”褚英僵住,再想牽她的衣裳,依舊徒勞。
“……你找到許小姐他們了。”褚英問。
城主哼唱着斷斷續續的曲,末了才答道:“找到了,一個不少。”她忽然睜開眼:“那些水漬……”她笑起來:“那些水漬……大約是跟了我們太久,久到隻需要一個晚上,我們就變成了它們。”
“他們在哪裡?”褚英握緊劍,跟住她的步子。
“船下,海底。”她輕嘲着望向褚英的劍,“此刻,無處不在。”她接道:“快走吧,要不了多久,這座樓船也會化作海中倒影。你用你的火看一看,他們自始至終都在我們身邊。”
褚英放出藍焰,她看見地面上密密麻麻,遍布濕漉漉的腳印。
“天亮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