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英道:“那就設壇!祭天!”
他道:“求告無門。”
褚英蓦地看向他,他緩緩道:“無論南地,太炎還是如今的西夷,都是被放逐之地。萬物有靈,若他們的聲音能夠被聽到,青獸不會消亡,衍州的雨早就該停,你也不會站在這裡,淪落至此。”
褚英捏着劍柄,目光冷硬:“生前長輩教導敬仰天地,死後卻是隻鬼告訴我,天地都是笑話!”
主簿笑道:“祖宗不足法,天命不足畏。郡主,信你自己吧。現在做不到的事,并不意味着今後也做不到,如何祈求都不能的神明,忘掉也罷。”他袖着手站到褚英身邊:“樓船中的遊魂仍然在往生海下漂泊無依,可你如今非人非鬼,你打不破往生海的結界,也尋不到九重天的通路。你的選擇隻有兩個,要麼是忘記,要麼等你自己褪去這身累贅的皮囊,去改他們的命。”
他用一種平淡無奇的聲音道:“衍州那幾個天麟師的魂魄尚在燈中燃着,你該去酆都了。”
褚英望着這人側臉,年輕的面龐反襯得一身與之不相匹配的肅殺和絕望,仿佛一株樹将将成長越過圍牆,便被人用斧子劈倒,連根拔起,連同新葉在大火之中付之一炬,燒得隻剩一抔灰,揚在透明的天上。這把灰告訴褚英:“何必求之天地?”
她于這種荒誕的情景中品嘗出些諷刺的意味,如今自己連塵土也比不上了,塵土複歸大地,它是偉大的一部分;而她呢,她是人造的赝品,她的自尊與驕傲是昭帝和若虛賜于的,他們可以将褚英托舉至雲端,也可以用十幾年醞釀一場躲在暗處的陰謀,等到時機成熟,一把将褚英拉入泥中,永遠幽禁在不見光的深宮。
一旁白面鬼見這兩位,一個笑裡藏刀,直言不諱勸人反了天地;一個陰晴不定,握着殺氣騰騰的寒劍好似随時準備殺上九重天,他心中煎卻不好催促,連連暗叫苦哉苦哉,而褚英木然的臉一瞬消解掉寒冰,拱手道:“勞請帶路。”
主簿做足了待客的模樣,引她往前去。
酆都雖說是群鬼居住之地,但吃穿住行一切樣式,仍然仿照生前,唯一不太合适的地方,便是沒有太陽。
恰如此刻,滿月懸在茂密的老樹枝頭,路邊架起一座簡陋的酒肆,懸面飄揚的大旗,舌頭拉到腰的酒博士沖幾人吆喝道:“主簿,早啊!”
主簿朗聲回道:“生意還好?”
酒博士道:“臨過節,總該好一些的!”他見白面鬼身後跟來張新面孔:“二位這是接到人了!”白面鬼拇指向着褚英劃撥兩下:“點燈的!”
酒博士道:“嗳,那敢情好!”他将漿洗得褪色的葛布搭在肩頭,斟了滿滿一碗酒,遞給褚英:“祝您早入輪回!重新做人!”
褚英思緒困在方才事情中,面目狠厲未隐個完全,鼻間忽然湧上酒氣,使她眉心猛跳,記起姬綽釀的酒了。
主簿餘光始終籠着她,瞧她眼神不對,他便牽起一個笑,将酒擋了回去:“多謝,我們正着急趕路回去,改日一定光顧!”
酒博士道:“你們近日都在遠郊,還不知酆都出了什麼事兒吧?”
“怎麼了?”
酒博士抹了抹額上汗:“酆都丢東西了!是件了不得的寶貝,可把曹大人給急壞了!說要是東西找不着,大家都别想過好這個節!”
白面鬼道:“你說這一大通,又是寶貝,又是别過節的,你倒是說清楚丢的是什麼!”
他道:“這我哪兒知道?就交待是個寶貝,鎖在熒惑台快一百年了,前兩天唰的一下,就從熒惑台飛了出來,連溪上的長橋都壓斷了!”
主簿道:“熒惑台是存放魂燈的地方,既然是寶貝,曹大人卻将它放在那裡?”白面鬼附和道:“确實奇怪,我們回來真不湊巧,酆都此時定然亂作一團了!”
他說完便等對方應聲,可一擡頭,主簿已然移步到了褚英面前:“恐怕你要想在酆都登記造冊,還得等上段時日。熒惑台忙于尋寶,魂燈暫時是放不進去了。若你願意,正好借此機會休整調息,你意下如何?”
褚英盤算着其他事情,留在酆都對她行事反而方便些,當即便應承下來:“我一無家可歸之人,主簿願意留我,我感激不盡。”
這話便是敲定了的意思,然而在幾人都被酆都丢失的寶貝吸引注意時,主簿肩上沉寂的巨蟒借着晦暗的月色緩緩湧動,眸中爍着不同尋常的光。
熒惑台中挂了一盞空燈,燈中本該有一縷囚禁百年的殘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