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以前,褚氏将那名死去子弟收殓,因事發突然,隻得在棺材鋪拖來一口稍次的成品。
半道竟還遇上幾個上官氏的,也急着往棺材鋪去。細細一打聽,棺椁是為上官令置辦的,說他昨日清醒後情況急轉直下,晚上稍微好一些,可一到白天,咯血不止,請了大夫來瞧,診不出病因,但私下交代族中長輩,恐怕他時日不多,就在這兩天了,抓緊治喪吧。
此話轉述回府,衆人訝異,一個弱冠的年輕人如何因落水導緻喪命,況且昨夜在雲上見過他,人雖有些虛弱,可也未到這樣的地步。
窈娘又說了後來遇上他的事情,那會兒已滿口胡言,神智不清。衆人問到褚英,她扮好沉默寡言的模樣,隻附和地說上幾句不痛不癢的話。
上官令這番變故,她心中有個猜想。
跟随若虛那些年,她出宮處理過大大小小橫行作亂的邪祟。印象中,郢城有一年發生了樁詭異的死屍複活之事。
朝中侍禦史的女兒病故,此女待字閨中,尚未婚配,自小體弱多病。有個算命先生斷言此女十六歲當臨一禍,若能順利渡過,今後無虞,若躲不過,恐有性命之憂。
果然,此女及笄半年後,舊疾忽然發作,從前有用的法子在身上試了個遍,未有改善。家中用珍貴藥材養了三個月,可惜救不活她一口氣。
褚英前去吊唁,侍禦史和他夫人老淚縱橫,幾欲昏厥。花樣年紀的少女躺在棺中,神态平和,好像隻是睡得沉了些。
豈料隔日禦史府中傳出消息,說那早逝的小姑娘夜半時分從棺材裡爬了出來,臉頰紅潤,雙目有神,不僅複生,還一掃過去不郁,病症全消。宮中一衆醫官研究了半天,沒有定論,啧啧稱奇。
事後,此女與常人無異,可性情大變,一改活潑天真的秉性,整日陰沉,呵斥父母好似陌路人。唯一一點好的,是胃口大增,來者不拒。一次宮廷宴席,禦史夫人滿面愁容找到褚英,請她私下去府中看一看。
細問原因,夫人百般躊躇,竟然懷疑複生後的并非她的女兒。褚英聽後也覺得奇怪,便随她到禦史府。此女見了褚英,十分熱切,邀她上座。案幾上擺滿了各式的點心果子,褚英嘗了幾塊便放下,可對面的姑娘兩手并用,連上幾輪點心,都給她一掃而空。
褚英詐她,玩笑說自己捕獲過隻惡鬼,生前是流民,食不果腹,死後不能洩憤,便去糟蹋百姓的農田。被褚英捉來以後,向她要好酒好菜,答應吃完這頓,便心甘情願去酆都。
小姑娘笑她,做鬼便是做鬼,從此與人間的好壞美醜都無緣,擺一桌山珍海味又如何,燒給他都成了黑土,這像什麼樣子。
褚英眼中玩味,補齊後續。那隻惡鬼占據一個死囚的身體,心滿意足地享受了一桌飯菜,而後應約離去。那惡鬼吃東西時的神情動作,同侍禦史這位死後複生的女兒,如出一轍。
還是年紀小,經不起有意的試探,當即撂下臉,将褚英轟了出去。褚英摸清了底細,對禦史和夫人交代一番,在府中設下靈堂,落日後請了那位姑娘來。
她見褚英燒香祭拜,知道東窗事發,再也瞞不下去,便和褚英厮打起來。幾個回合後她敗下陣,害怕自己也給褚英捉了去,果決舍棄了這副身體,逃之夭夭。
禦史夫婦得知女兒并非複生,而是讓一隻惡鬼占據了身體,又是痛苦悲戚,隻得再辦喪事,不過這一回,此女安然下葬,還是應了當年預言。
那鬼嘗到甜頭,在郢城接連鬧出好幾場這樣的荒唐事,每每趕在褚英到達之前,便棄身而逃,似是有意挑釁。最終他竟有膽在宮城中猖獗,尚未發作,便被若虛拿住,一道符咒施展下去,那鬼便灰飛煙滅了。
施咒時,褚英就在一旁看着它化作青煙,煙消雲散,它存于世間的痕迹就被抹煞了。若虛說此鬼愚蠢,為一點口腹之欲,葬送性命。
若虛似有所感,說話也比平常多一些。他指着地上殘留的一團黑色印記,說如果換作是他,絕不會用這般下作無用的辦法。
莫非還有别的?
這是褚英心中所想,不知為何叫她問了出來。
聞言,若虛面上浮現出一抹暧昧不明的笑意,隻有短短一瞬便收斂住了。可褚英望的分明,她不解,卻不敢再問,仿佛再問下去,會得到她無法承受的答案。
那時起,她常常想鬼和人有什麼區别?何以做了鬼,都不能舍棄凡塵俗世,占據了無生氣的屍體,也要回到人間國。
想了許久,褚英意識到自己也已經是隻鬼了。
或許真正的上官令早在前日跌落湖底時也成了鬼。
那麼活在他身體裡的會是誰?
褚英隐約有了猜測,酆都熒惑台那盞空空如也的魂燈,隐身于華庭褚氏的一縷殘魂……
宛州今年冬天落下第一場雪,就是她離開的時候。
她會是寡言的嬰小姐嗎?
眼下卻不是細究的好時機。
祠堂新添紅木條案,擺有香燭和豬牛,香燭未燃,等待正主的到來。
褚英扶正牌位,隻覺好笑。其上刻着她的名字,而她卻活生生地站在這裡。褚氏衆人今夜領着牌位的主人,将要祭拜一個不知名的存在。
殘缺的玉珏緊挨着它,褚英竭力克制想要奪走它,再狠狠砸碎的沖動。
一件死物而已,不重要了。
“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