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州沒有她的消息,事情出現了意外。
他即刻動身,返回郢城。
宮人說,她被囚在東宮。
火急火燎邁過門檻,聽到這話,步子反而慢下來。
東宮。
他目光爍了爍,接着沉底,是一顆飛星紮進海裡,再撈不上岸。
宮人伏腰,畢恭畢敬,殿下還說了,望中郎将千萬慎重,臨到要緊關頭,前有狼後有虎,是一點差錯都不能有的。
宮人繼續,誠惶誠恐,不敢觑他的臉色,郡主那邊,殿下已經關照下去,人很好,隻是有些萎靡,情緒不定……
不等說完,他略點一點頭,加快了步子。
那宮人焦急,不知他這點頭的意思是答應還是不答應,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頭,不禁揚聲,殿下說了——
他側目,是有在聽的迹象。
宮人松一口氣,接上,殿下說了——中郎将實在放不下心,也要等過前五天,到時陛下和真人究竟是個什麼态度,那時候也就分明了。
前頭人沒動靜,宮人便不敢動作,稍擡起頭,飛快一瞥,群青的錦衣顯他一張年輕棱角分明的臉,隻是陰晴,像醞釀一場傾盆大雨。
半晌,宮人四肢僵在那裡,硬直,見他忽地一笑,極快一下,才揚上唇角便被濃濃的諷意蓋過。
他答應了,撂下一個好字,旁的什麼也沒有,不管不顧地抛下一切離開了。
輕重緩急,要主次分明。
他應的哪一句。
昏頭昏腦地聽,渾身上下鑽心的疼,仿佛有個人兩手捏着細長的針,每過去一個字,那銀針便戳進肉裡,刁鑽地在皮下骨肉間遊梭,挑了他的筋不夠,還要往骨縫裡淬毒。
是将他架在火上烤。
他分得清。
當夜便去了,沒叫任何一個發覺。
睡得沉,人被困在夢魇中,兩條眉毛擰得緊緊的,一隻手還抓着褥子的角,用力地掐,隔着被褥掐進肉,指甲下那寸肉發白,手也整個的發白,身上卻是滾熱。
就那麼坐了一夜。
幾次翻身,以為将要醒,腦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要做怎樣的表情,說怎樣的話。
多說無益,多說無用。怕她失望。
萬一像衍州那時候,伶仃一個影子橫在面前,不要她擡眼,不要她說半個字,已經在想以後的路該怎麼走。
可那時情勢可控,天高皇帝遠。褪掉一層皮,隻要她能走,讓他怎樣都可以。
回到郢城,兩人都是被折斷翼的鳥,關在籠子裡,還要覆上厚厚的布,外面天光是明是暗,隻能去猜。
所幸她未醒。他卻不能輕易放過自己。
沒别的辦法,該等天徹底垮塌。有了這麼點希望,便加倍地去做,去促成它的垮塌。
他每日都來,原先幾日尚且收斂,也因收斂,夜夜翻牆入殿。
送一點什麼好?
殿内植了一株建木,幾人合圍才能抱住的樹樁,風一吹,淋淋瀝瀝下一場葉子雨。
有時是一枝花,有時是一塊石頭。
他在路上見到什麼,便給她帶去什麼。
後來她全部不要,冷冷的,有些傷感,對他說,你已經将我當成寵物豢養嗎?
不是的。
他有一瞬窒息,無顔以對。
她眼中霎着一點光,凄凄楚楚地笑,将下巴擱在膝上,慢慢地呼吸,臉上是異樣的紅。
他心裡發緊,快要落淚,去追尋她的眼睛,試探地問:“阿嬰,我是誰?”
她歪着臉看他,瘦了好多,說:“你是表哥派來的人嗎?”
默了一瞬,她又笑,伸出一隻手,去勾他的小指:“你還有些像李息,好幾次,我差點将你認成他了。”
她有些緊張,報赫:“你會覺得我這人唐突嗎?”
收回了手,指間還殘存餘熱。他蜷起指,勉力去笑:“不會的。”
她才心安,記憶錯亂得厲害,又叫他坐近一些,細聲曼語地講話,末了,帶有懇切:“你可否替我傳個話?”
他等她接着說。
她斂眉,既困惑,又難過,是困囿在時間中的不安,恍惚記起許多人,下一刻,又将這些人都忘記了。
她說:“你能不能常來看看我呀,沒人陪我說話,我心中發慌。”
傳話給誰?
即刻意識到,這句話仍然是要對他講的。
他還是每日都來。
病得太過厲害,今日是昨天,今日又是上一年。
教她家鄉的曲,他唱一句,她跟一句。
記憶模糊,他依稀記得一些小女孩常常帶上漁具,騎着矮驢,有一下沒一下地輕哼——
昨晨落着毛毛雨,今兒個飄來濃墨雲……小姑娘,披蓑衣……小姑娘……去打魚……
她聽他唱,發笑,光是笑還不夠,歪了身體,倒在草地上,取笑他:“你唱得難聽。”
陽光打在建木樹,給細細密密的葉子濾過一層,斑駁的光束歪斜落下,照在她的臉上。
他帶來話本,盡她挑,挑好再換他講,往往講過幾篇,她連聲打呵欠,馬上将要睡着了。
或許她存心捉弄,不時摻一些俗套的才子佳人,她翻過時竊竊地笑,看他講的時候擺什麼表情。大多時候,沒等他講到便睡了。
他目不斜視地翻面,說一人在夢中見到一位小姐,驚鴻一瞥,從此迷失。
究其原因?
這人說不出。
他同樣說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