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海和杭毓一樣,都是東丘人,他們投向姬恒,是對東丘曾經的皇帝和皇帝座下那些走狗不滿。他們相信符蘭期所言,“凡為生民謀利者,皆可為皇”。
戚海謹慎地問:“陛下答應放過百姓了嗎?”他也是與杭毓聯名上書,要求皇帝收束軍隊行為的人之一。
“答應了。”杭毓道,“鐵馬亂世,霸道之術方能成就一統。而如今是該以儒道守江山了。陛下明白的。”
戚海聽了,卻并無喜色。他沉默須臾,“我聽說,東海一戰,連北稷避難的婦孺都未能幸免。”
“是……其罪在我。我本該先行接管浪珠島。”倘若杭毓不與東丘艦隊鏖戰,着急抓到符蘭期,她便能快一步抵達浪珠島。她對待戰俘的方式向來是勸降,若是硬骨頭,則流放出去,免其作亂。她的私心是能保下一個算一個。
戚海搖頭,道:“你能做的有限,生殺大權還是在皇帝和那個不人不鬼的顔則手裡。”
杭毓不動聲色将手壓在了戚海的劍柄上,“海哥,别忘了還有鬼界虎視眈眈,人界不能再内鬥了。”
戚海苦笑道:“放心。除了這一位,還有誰能執掌人界?”
“陛下以殺止殺,是不得已而為之。以後不會了。”姬恒在天下人眼中,是個強幹的皇帝,也是個暴君。顔則是踐行暴君信念的劊子手。其實以殺止殺是顔則的信念,她始終一以貫之。
倘若有皇帝帶兵出征,他或能壓一壓顔則。但皇帝不可能事事親為,總有他關照不了的時候。北稷被屠十一城、東丘被屠十八城,都是顔則獨自領兵出征時所為。
顔則的理由是,殺雞儆猴。她橫掃之處,的确是如今最容易管轄的地方。項羽屠殺二十萬秦軍降卒、白起活埋四十萬趙軍,古來慈不掌兵,天下名将皆血債累累。所以朝中大臣對顔則褒貶不一,有人支持她的鐵腕,有人恨她殺人如麻。恨她的人,連帶着恨姬恒。姬恒哪怕來日成為千古一帝,也注定罄竹難書。
姬恒似乎從未在意過世人将如何評他,他許多時候甚至将顔則的罪過攬至自己身上。否則顔則不會像個影子似的,雖攪動朝局,但龍骧軍之外,除了高官将領,大部分人并不識她。
北稷逆黨的首領冷月此前幾乎從未将目光放在顔則身上。而符蘭期對顔則如此深惡痛絕……這件事杭毓算親曆者,知道不少。
東丘發給符蘭期那封聖旨,是顔則僞造的。她洞悉東丘皇帝與皇子之間、以及皇子與皇子之間的種種忌憚,不過是仿四皇子的筆迹,代皇帝發出聖旨,便使得東丘燃起一場燎原戰火。
符蘭期在鳳央之亂開始時,看見了顔則的樣貌,故而他對姬恒的讨伐必然加上顔則。
覆滅東丘的手段一點都不磊落,但卻是最有效的方式。這辦法是顔則提議并執行,但杭毓并未反對。杭毓心想,她也是劊子手之一。
她跟着戚海巡視鳳央,見家家戶戶緊閉門窗,路上隻有此前交戰後,未來得及掩埋的屍體。杭毓下馬查看,看見許多屍體上都有猛鬼咬過、抓過的痕迹。
這種傷人的鬼理應由鬼界管控,留在十八地獄之中。但從杭毓有記憶起,猛鬼就不像書中寫的那樣待在地獄,而是經常跨過鬼門,流竄至人界。他們殺人,吸食人在瀕死之際的恐懼、怨怼、悔恨。
姬煦說,曾經三國尚且能坐下把酒言歡時,皇帝們一道向地府發過信函,要求鬼王約束衆鬼。但鬼界根本沒有理由回應。
杭毓離宮前問過宿淮,仙界為何不制約鬼界。宿淮說,倘若閻王無故侵犯人界,司命宮便會出面。
杭毓知道宿淮這是避重就輕。十殿閻王也知曉這一點,所以他們很少出現。對人界危害最大的是閻王之下的鬼。然而仙界對此置若罔聞。
真是一團糟的人間。杭毓心想。
此時一輪太陽正朝着山脊線落下,失去日照之處,寒冷迅速侵占一切。猩紅如血的殘輝鋪在鳳央城中,一重接一重的青磚黛瓦寂靜如墳冢。
杭毓随行的一個小兵嘀咕了一句:怎麼半點炊煙都沒有。很快,他就被領頭的責罵了。百姓哪敢生起炊煙?能躲到地窖裡的,都恨不能将家全搬下去。他們畏懼鬼,同樣畏懼從西胤來的軍隊。
杭毓記得她跟着宿淮從鳳央離開那一日,夕陽亦是如此耀目,而城中車馬如龍,川流不息。杭毓站在高樓上指着都城,大言不慚:“終有一日,我要鳳央人全都知曉我的名字。”
宿淮難得同她玩笑,說:“是如雷貫耳嗎?”
杭毓默默記下這一文雅的說詞,用力點頭道:“如雷貫耳!”
“那可要成為上仙才行啊。”
“師兄會成為上仙嗎?”
“或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