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闌更深,昏黃的殘月隐匿在重雲背後。帝都城進入宵禁時分,千門萬戶緊閉,街道上隻有軍隊巡邏的腳步聲。西胤防軍分三隊,晝夜不停在城中巡視,是防逆黨,也是防鬼怪。
北稷曾經也有宵禁,但以原辭是貴公子,皇宮之外,通行無阻。他有時與趙栩帶着冷月和趙頌璟在外頭閑逛整夜。趙頌璟身體不大好,原辭就常常背着她,很多時候他以為她睡着了,想送她回宮。但趙頌璟從他肩窩裡慢吞吞說:可以不回去嗎?要和原辭玩。
她說話聲音實在太低,嗡嗡似的,像通過骨頭傳到原辭耳朵裡。
原辭就帶她去趙栩的宅邸裡,趙栩建了一座高樓,可俯瞰十萬人家。他們彼此倚偎,等太陽光從地平線移到腳下。
那時鬼怪其實已經開始在人間行走,他們為了吸食怨氣,而恐吓凡人甚至殺人。可是原辭從未遇見過鬼,他的記憶裡隻有萬物生靈的嬉鬧聲,還有天真浪漫的趙頌璟。
在北稷覆滅之前,原辭的人生可謂順遂。
“在想趙頌璟?”冷月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原辭背後。她語氣生冷,仿佛在質問原辭。
“嗯。”原辭坦率地承認了。他無所謂冷月會不會因此生氣,哪怕全天下都厭惡趙頌璟,原辭也不在意,他會坦誠地把對趙頌璟的喜歡放到台面上,放到光天化日之下。
他轉過身,将一瓶靈藥遞給冷月。冷月被關在天牢中數月,盡管杭毓審過她後,無人再對她用刑,但天牢中陰濕昏暗,她渾身上下都泛着一股病态的青白色。而原辭也沒好到哪裡去。
冷月抓住他那瘦得隻剩骨頭的手腕,驟然一驚。“你在鳳央耗空了仙力?這幅身體如何到鬼界去?”
“沒關系。”原辭抽出手。他自己也吃很多靈藥,短時間将體力和仙力拔升。那些煉化給醫仙去救人的藥,最終成了他自己的救命稻草。“你幫我找到鬼王便可。”
意思不要冷月多管。
冷月也不再管他。她幫原辭找到趙頌璟,已經報了他救她的恩情。知曉趙頌璟是顔則後,冷月已經連帶原辭恨起來了。她不過是和姬恒做了場交易,才會出現在這裡。“姬恒當真會放了北稷遺民?拿他的皇位起誓嗎?”
原辭遞給她一卷聖旨,道:“他以摯親起誓。”
冷月打開那卷黑金聖旨,确認姬恒将釋放所有造反的北稷遺民。這是他給冷月的承諾,換取冷月協助原辭救活趙頌璟。
想要将自己修成鬼的,除了趙頌璟,剩下一個便是冷月。她對那柄影弓的來曆諱莫如深,隻承認是鬼界之物。但感受過鬼谏之力的人,都猜得到影弓與鬼王脫不了幹系。
冷月曾說她求仙無門,隻有鬼接納了她。原辭隻幫她克制鬼氣,從不談及鬼界之事。他不忍叫她傷心,但今時不同往日了。
他半低着頭,嚼碎藥丸,道:“冷月,你應當是最能理解頌璟的人。她和你一樣,是鬼王選召的軀殼。”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你知道。”原辭笃定道,“衆鬼不做賠本的買賣。鬼王給你影弓,是用力量做誘餌,引你自願被鬼氣侵蝕。倘若你一直能夠保持理智,那麼便是鬼王絕佳的容器。你太想複仇了,以至于你根本不願去想,鬼王想要從你這裡得到什麼。”
“半仙便能信口胡言?”
“憑證便是泰山王親口說中央元聖仙尊被傷及神魂。在三千年前的傳說裡,仙尊與鬼王盟約,仙尊引一縷神魂鑄就問天劍。而鬼王抽取一根肱骨做鬼谏。傳說并非空穴來風,當年的實況定然是仙尊神魂受傷,而鬼王軀殼崩壞。以至于他們三千年無法降臨人界。還有你身上……”原辭冒犯地用劍柄壓下冷月總是裹緊的衣領,露出她脖子上愈發深黑的裂紋,“多像一件冰裂紋瓷器。鬼王一直注視着人界,每一個被鬼氣侵蝕之人,都是他的試驗品,他焦急地找尋着他的容器。”
“即便如此,那又如何?隻要能殺了姬恒,我死不足惜!趙頌璟難道是被強迫獲得鬼王的力量嗎?難道她不是心有所求,方才走入鬼王的陷阱?”她一把推開原辭,而一個比她高出許多的男人竟被輕易推倒在地。
原辭雙眼通紅,他說:“頌璟沒得選!她是趙儒意強迫魅鬼誕下的孩子,生來便非人非鬼。她的身體孱弱多病,是因她一直抗拒被鬼氣所控制。她身體裡的人性與鬼氣晝夜争鬥,令她不得安甯。倘若她屈服于鬼,她絕不會飽受折磨。”
“傳言都是真的?趙栩說那是三人成虎……”
“他比我們以為的都更仁慈。”原辭扶着欄杆,喘息着站起,“最是無情帝王家,可趙栩、我們都看錯了。”
直到趙栩死去很多年,原辭才相信了他說的:其實我是個好人。人們總是如此,非要等到無可挽回了,才幡然醒悟,追悔莫及。
“他當真在保護頌璟。”原辭慢慢說道,“頌璟是他血溶于水的妹妹。你與趙栩喝交杯酒時,頌璟也曾喊你一聲‘嫂嫂’。”
趙栩與冷月訂了婚事,但對婚期總是避而不談。如今想來,是趙栩正籌謀逼宮,此事懸而未決,他對于能否擔起冷月的終身便舉棋不定。可那時,冷月隻覺趙栩說話不作數,當他風流成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