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禀骠騎将軍!”關内侯大行李息铿然入帳,這位北地悍将鬥篷上還沾着洮水冰碴。因是北地人,對大河流域頗為熟悉,霍去病親點他月前先頭帶兵西抵金城,以備渡河之事,“兩萬條羊皮筏子已充氣待發,柘木浮橋皆用牦牛筋捆紮三重!”
“好!”霍去病示意李息走近青銅獸首鎮紙輿圖,“此渡口乃全軍命脈,大軍回師前李将軍務必坐鎮防守!”
“末将願立軍令狀!”李息按劍施禮退出帳外,連日安排大軍渡河一事。
“傳令下去,趁黑過河,渡河登岸後各部換胡騎校尉引路!”霍去病随即下達行軍部署。
三月冰排暗湧金城的初春。河灘上盡是皮筏碰撞聲,河道上船工的号子此起彼伏,李息立在河邊,按住發燙的青銅佩緊盯上遊越來越密的河面浮冰眉頭深鎖——那些冰棱魑魅魍魉在浮橋龍骨間簇成獠牙,若是浮橋不穩便是一口吞下上頭人馬。彼時骠騎大軍在城外樹林短暫休整,靜待北鬥星移向亥位。
掌燈時分,骠騎大軍卷甲銜枚隐秘摸到河邊。
霍去病扶劍巡視金城渡口,河面冰棱撞擊聲如悶雷,寒風中牛尾火把下塘騎疾馳,令聲烙進每個士卒瞳孔。
渡口浮橋兩側井然并排加固浮橋的羊皮筏陣,為蔽護這批緊要物資,李息在護城河上遊築起三裡牦牛皮幛工事。漢軍雖精于水戰騎泅,為保萬全,霍去病下令各部序次渡河,浮橋兩側每筏皆配兩名老練精壯的隴西河工值守,執青銅分水刺戒備,以備不測。
“戰馬蒙眼,以伍為序,依次渡河,餘下戰馬及辎重由護河營分運,朱和斷後!”霍去病斬釘截鐵下令,率先牽着乘風踏上浮橋示範。這匹大宛良駒極通人性,縱使雙目覆革,鐵蹄叩擊柘木浮橋的悶響仍與霍去病玄甲戰靴步伐同頻,任水流湍急浮橋搖擺,亦絲毫未曾驚懼。諸校尉相繼執辔引馬踏上浮橋,軍士依次效仿次序跟進,渡河井然,卻也有些不順暢的,軍陣中偶有戰馬嗅到河腥畏葸不前——渭水演兵與金城駭浪終究不同。
“莫扯嚼鐵!好生安撫!”霍去病緊了缰繩,反手輕撫乘風項圈示範,“上了浮橋切忌驚惶,渡河全程人馬相依同心,緩撫其鬃!”經此點撥,受驚躁動的戰馬在将士貼額低語中漸複平靜,跟着上了浮橋。是夜月色清朗風勢平緩,流銀千裡漫灑滾滾東逝水,确為渡河良機。然大軍未敢懈怠,人馬踏浪激起層層浪頭不矮,刺骨河水飛濺冰寒,浸透犀甲,上千鐵蹄下浮橋化作大河之央一葉怒濤葦舟,人馬不自控晃動起來!
“依令定身撫馬!”越騎校尉朱和橫槊斷後,暴喝聲壓過驚濤,各部校尉傳令下去,全營将士或穩紮馬步緊抓缰繩,或槍纂拄地托身為杖,生怕驚了戰馬,環铠相扣穩住馬陣!
對岸李息屏氣凝息盯着上遊将至融冰,霍去病紅鷹披風已過半渡,河心浮橋牽動筋骨。
“将軍!”河心突然炸開一聲嘶吼,浪中冒出人頭,“咕噜噜”喝了一頓水,但見濁浪間鐵胄浮沉,正是被暗流扯落浮橋的執旗郎!
“放救生筏!”月下霍去病玄鐵護腕劃出弧光,隻見身後一隻空皮筏撐蒿朝着落水者迎去!事先排列浮橋兩側的空皮筏除了穩固浮橋,也是為防落水以備不測!
隻見畢城和齊豐各執分水刺逆流而進,水深浪急,那水中起伏撲騰的執旗郎已被沖出去好長一段距離!河工奮力撐篙,眼看就要撞上冰棱,畢城猛然甩出青銅套鈎,鈎尖咬住執旗郎腰間革帶瞬間,齊豐的丈八馬槊已橫架冰棱,“起!”二人臂膀青筋暴起,硬将那凍僵的軀體拖上筏闆,卻見執旗郎懷中緊攥的“霍”字牙旗竟未濕分毫!齊豐趕緊給他蓋上毯子取暖。那執旗郎的青骢戰馬亦被急流擠出浮橋卷入河心,從旁軍士拉住缰繩拼死護住戰馬,虎口綻裂仍死不松手,掌中勒出血糊一片,旁邊的士卒皆趕過來一起拽緊缰繩,暗流湍急危在旦夕!大河邊上的河工畢竟是經驗老到的,離得近些的皮筏子皆朝着戰馬靠過去,圍成祖傳半月陣,穩穩架住驚馬向岸邊靠攏,化險為夷!
子夜霜重,當最後一隊辎重馱馬碾過浮橋,霍去病抖落披風冰淩:“傳令——星夜兼程沿逆水北上令居,各部胡騎校尉引路!”
輿圖早已刻在霍去病腦子裡,過了大河,便是匈奴地盤。
兵者詭道,彼時朱和才悟出霍去病行軍意圖:“将軍是要翻躍烏鞘嶺天阙?”他指尖劃過輿圖之上祁連餘脈的褶皺,那裡标注着匈奴祭天聖地的狼頭圖騰。
“正是!”霍去病翻身上馬不留任何間隙揣摩,玄甲折出弦月冷光,“傳令——銜枚裹蹄,寅時正刻務必穿過令居峽谷!”
烏鞘嶺,六月飛霜,白蛟吐息,山勢峻拔橫亘河西走廊嶙峋龍脊之上,千年冰刃如犬牙倒懸。這座祁連餘脈的斷龍閘東扼隴西糧道,西鎖姑臧門戶,是處天然屏障,曆來為兵家必争之地。披雲裹霧間隐約可見秦時烽燧殘骸——當年蒙恬北擊匈奴的狼煙台上,寒氣砭骨正覆新雪。
逆水冰雪初融,雪花肅殺空寂。大軍沿冰融河谷潛行,兩側玄武岩如淬火鋼戟,岩縫間雪豹骸骨凍結,塘騎新報,時有羌人蹤迹。翌日酉時,玄甲洪流繞過令居急行軍抵近龍脊南坡,鷹擊司馬趙破奴帶路前鋒,夜色将近,雪星子越打越大:“将軍,暴雪将至,不宜翻山,不如山下紮營,明日行軍。”
霍去病擡眼看了眼前這磅礴山勢,擡手示意放慢行軍速度。這裡靠近南山,氣溫越發見低,大軍借斷龍崖天然屏障結營,戰馬相偎禦寒,北地刺柏燃起的篝火将玄甲映成赤銅色,難得有些幹枯灌木。
“将軍,越過這道龍脊便是走廊東側。”趙破奴指着輿圖望向霍去病,“屬下早年在這一帶待過些時間,北坡嶺地,是匈奴遫濮部的馬場。”
篝火跳躍處霍去病嘴角盡是桀骜:“遫濮部乃匈奴名族,今晚好生休整,明日斷了胡虜老兒戰馬來源,尋不見阏氏!”霍去病胸中了然,匈奴部落衆多,孿鞮氏、呼衍氏、蘭氏、須蔔氏乃四大望族,其中孿鞮氏最貴,單于皆出此族,或父死子繼,或兄終弟及。而呼衍、蘭、須蔔、丘林四族亦貴,世與單于聯姻,曆代單于阏氏皆出四部,凡廢立、和戰、祭祀等大事,均與各部貴人商議決定。自匈奴占據河西走廊,老上單于便令須蔔氏拆出一部人馬駐守河西走廊南端,占着松陝水草最豐美處,是為遫濮部,這匈奴遫濮部常與單于聯姻,匈奴阏氏多出這支,亦是單于和右賢王的軍馬場;更棘手的,是其部與丘林氏聯姻,控扼祁連山所有垭口。
“是!”圍火諸将甲胄铿鳴,齊聲領命。
夜間苦寒,甲胄浮冰,篝火長明,将士們相互依偎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