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浴更衣,我們躺在床上。床頭焚的是栀子香,我這人沒什麼特别喜歡的香,不論濃的淡的,雅的俗的,隻要是香的我就很喜歡。
杜晦是喜歡栀子花香的,可是從前我們是江湖人,總是要做任務,比不得那些閑人雅士,身上是不能帶香氣的,于是他幾乎不沾香,我隻記得他曾在盛開的栀子花樹前停留過片刻,也曾在南唐茶樓吃茶的時候,誇贊過那裡的栀子香不錯,向店家打聽何處有賣,卻不曾真的去買。
于是,有一次我做任務回去,看見一株野栀子開在谷中,便不辭辛苦移了回去,親手栽在他卧房窗前。
他笑着說送君栀子,願君知子,栀子花是不能輕易送人的。
我并不知道這其中有什麼講究,隻嘴硬說我知道啊,可是好聞啊。
他搖着頭,笑了笑,不再多說。
花都開好的時候,他便到别的院子居住,做任務回來,也隻去房頂上,遠遠的聞一聞風帶過來的,若有似無的香氣,對那株栀子花,從不近身。花落了,他倒精心莳弄伺候起來,說來年會開得更好。解釋他為何那麼上心,也對來年許下美好的祝願。
如今,我們倒可以大大方方的焚香,安安靜靜的享受這沁人的芬芳了。
心裡太開心,也會很難睡安穩的,輾轉反側,便會多思多慮,“我的病,真的有辦法嗎?”
“放心,我一定治好你。”
“嗯!”
我深信不疑,自打我認識他,便從來沒見過有什麼能夠難住他。即便遭遇那般不幸,他都活了下來,即便後來他自戕死了,也還能再次回到人世間來,那還有什麼是他不能的呢?
如果說天子是塵世間的神明,那他在我心裡,便是比神明還強大的存在。
“我是那日你死之前,問我說‘下輩子可不可以’的時候,才知道,你其實是喜愛我的。”
我低着頭,臉上有些發燙,心中是竊喜的,少女的羞澀湧上心頭,頓了頓,正想切入主題,便聽薛環柔聲問道:“那你是什麼時候喜歡我的呢?”
啊……這句是我接下來想問的!
被搶白了,我滞了一下,想了想,搖了搖頭,老老實實地回答:“不知道,我從小就崇拜你,沒想過可以喜歡你,後來我生病了,根本長不大,便也沒機會沒資格說喜歡啊,我真的從來都沒想過……
當然,身體不再長大,靈魂也會情窦初開,我路過代國的時候,覺得陌上人如玉的齊王挺好的,後來上郡李家那小子豐神俊朗,也叫我心動不已,然後我覺得文質儒雅的惠王也不錯,最讓我癡迷的還得是溫柔随和的太子殿下了……
總之啊,就是沒想過喜歡你,一點念頭也沒有。
直到前世的你死前,要我應了你一個承諾。
我當時心裡震動,不自覺留下了一個印記,仿佛有什麼東西生根發芽了,可我以為那隻是對你離世的難過和不舍……所有得情緒終究随着你的離去,被我全部按下,我怕傷心怕懊悔怕遺憾,便沒敢當回事兒,再細細品了。(我怕會像花鐵鐵那樣)
之後就遇見了現在的你,起初是茫然疑惑的,隻覺得好熟悉啊,恍惚間前世的你回來了,但我哪敢輕易斷定啊。
從鬼城出來以後,我就更加不經意的老是想起現在的你,每次想起你,就心煩意亂的,甚至有些氣惱,要知道在我心裡前世的你是獨一無二不可替代的,我根本不允許這世上還有類似你的人出現,我就強迫自己不再去想起現在的這個你了。
再次相遇,得知你為了給我治病默默付出奔波勞苦,我感動的無以言表,内心對你有了極大的改觀。緊接着在秦嶺的樹屋,你就趁熱打鐵跟我表白說你喜歡我,說不論我什麼樣子你都喜歡我……
要知道,我這樣子是沒有人喜愛的,我以為一輩子都沒人喜歡我了。
我就想着,若這世間有一個和前世的你這般相像的人,愛我,那我隻當是你回來愛我了,欣然接受也很好。當然我對現在的你也是真心誠意的托付,沒有虛情假意想着利用代替以解相思。
可是,你們太像了,漸漸地我分不清你到底是誰了,直到昨天,你給了我這個家,我便徹底分不清,也不想分清了,我甚至還感謝上蒼,感謝它對我不薄。于是我……我打算徹底忘記前世的你,和那個你徹底告别了。
我下了那決心,要把你忘了,所以,我當時心情突然就不高興了,不光是因為我自己的病,還因為……我打算好好喜歡,好好愛薛環了。我隻想着薛環對我太好太好了,我不能辜負他,豈不知……換了樣子,從頭再來一遍,我愛上的還是你,隻是你。”
薛環神情跟着我的話語變換,紅着眼睛,梗了梗喉頭,最後溫柔的笑起來。
“可是你回來了,那真正的薛環,哪兒去了呢?”我輕聲問。
薛環臉上的笑意未減,并不回答,隻撫着我的小臉蛋兒,捋着我的碎發。
“還不能說嗎?”
薛環點點頭,“是對那孩子感到抱歉了嗎?”見我默認,薛環歎了口氣,道:“不要感覺抱歉,人各有命而已。你隻要記着,若我不回來,靠近你,愛你,用心對你,你也不會喜歡上薛環。從始至終,能讓你動心的就隻有我,你愛上的也從來是我。至于其他的你不要想,也不要問,時機到了,我會和你說的。”
是的,若不是他回來了,我和薛環的交集,除了差遣他做一些他力所能及的事兒,還能有什麼呢?想到這裡,我認可地點點頭,“嗯!”複又擡眼看着他明閃閃的眸子,問:“我什麼樣子你都喜歡都愛對嗎?”
“是的,正如我不論變換了什麼身份和樣貌,你都愛都喜歡一樣。”
“在樹屋的時候,我問你什麼時候喜歡我的,你說上輩子就喜歡,這麼看來果然是上輩子,隻是上輩子,你是什麼時候開始喜歡我的呢?”我認真地問。
我是自卑的,我是疑惑的,我不是懷疑他這份明确的感情,而是對自己難以置信,畢竟那樣的我,怎麼可能……
我不經自問,我是不是還在睡啊,果然夢裡什麼都有。
“嗯,一開始隻是為了償還你師父的恩情,他将你托付給我,我好生照顧着你,沒多想。後來我混出名堂,年紀大了,便有人上門說親了,我就開始考慮這些事兒了,不知怎的,我鬼使神差把所有的親事都給推拒了,隻因心裡仿佛有了期翼,等着一個人長大……那份感情一直不明朗,我不想挑明,也一直刻意模糊着。”
他想說,那時候不知道我病着,隻以為我長得太慢了,怕過早表露心迹,吓到我,就隻是慢慢等着。
薛環說着頓了頓,“直到聽說鬼門散了,你死在上郡了,我才後知後覺我竟……那麼那麼的,深愛着你,遠遠超出我的想象,我便發了瘋一樣,着急趕去上郡探知真相,不幸中了埋伏。”
想到前世他被害的那麼慘,我淚流滿面,“對不起,原是我不好,你那麼理智的一個人……對不起,我……”我那時對自己的病,心灰意冷,是想從此消失,跟過去徹底告别的,卻不料……
“不是你的錯,不要自責,不要哭,别難過,我會心疼。”薛環将我緊緊的抱在懷裡,安撫着,道:“真的不是你的錯,是我的錯,到底是我膽怯了,呵呵,想不到吧,我也有膽怯的時候吧。
怎麼會不膽怯呢?我大你十歲,你又一直是個孩子模樣,我不敢喜歡你,我怕别人說我有怪癖,也怕你以為我有怪癖,更怕别人誤以為你是我養的娈童,損你清譽。
可是,現在我不怕了,我不能再因為别人的眼光,和你的病,畏手畏腳錯過你了,長安,我想好了,我一定治好你,倘若治不好你,我便讓這身子也不再長大,一輩子這個模樣守着你伴着你。”
我懂他說的那種膽怯,這病真是煎熬死人了,讓我不敢愛别人,也讓别人不敢愛我。我被畫地為牢困在裡面,闖進來的也隻有死過一次的杜晦,上天對我不薄了,我不能怨恨……
嗚咽良久,我眼睛哭成桃子一樣,支起上半身,看着薛環認真道:“給那孩子立個冢吧,好歹來過這個世上,成全你我再續前緣,這麼大的恩情,咱們不能輕輕揭過了。”
“好!”
一夜好夢,第二日我們在後山一處風景極佳的地方,給“薛環”建了一座墳茔,祝願他早入輪回,投到富貴人家,父母雙全,無災無病,長命百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