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還不曾見過阿姮這般稚氣可愛的模樣。自從見到她的鹂阿姊,她就像陡然變了一個人,笑容燦爛,明媚活潑。這樣的阿姮,才是一個及笄之年的少女應有的模樣啊。
阿鹂的仆女在林中草地鋪上氈毯。阿鹂從懷中取出一對玉笄,笑眯眯的示意阿姮坐到氈毯上。
“鹂夫人為你簪笄,我為你梳髻。”覃從仆女手中接過骨梳,為阿姮梳了一個在楚國少女中最時興的雙鬟。兩支玉笄被一左一右的插到發髻上,玉色生輝。
“阿覃,阿鹂姊姊,謝謝你們。”阿姮的唇瓣微微顫抖。她眨了眨眼睛,把淚意壓下去,唇角上揚,朝覃和阿鹂展露笑靥。
晨曦穿過樹葉間隙灑到林中,落到阿姮含笑的臉龐上,給寶石般光滑的臉龐披上一層淺金色的薄紗,散發出既柔美又豔麗的光澤。
*
她們沉浸在笄禮的喜悅中,沒察覺樹林邊突然出現幾個頭戴面具的男子,目不轉睛朝阿姮眺望過來。
“瓊枝郁郁,朝露晞晞,含睇兮美人,可與吾同歸?”
響亮的吟誦聲劃破林空。
衆女驚得擡頭,隻見幾個人闊步穿過樹林,很快就來到她們面前。
他們臉上覆着漆木面具,穿戴的比正在祭台旁操練的巫人整潔多了,手裡還拿着弓箭,看模樣是演練狩獵樂舞的巫人。
這幾人突然出現,高大壯碩的身軀形成了一堵牆,擋住了陽光,在阿姮面前投下一片黑壓壓的陰影。阿姮從氈毯上站起來,抿唇收起笑容。
剛才吟誦詩句的人,從臉上摘下面具,十七八歲的模樣,濃眉大眼,英氣勃勃。
“我叫肱,我王股肱之臣的肱,”他眉目含笑,滿懷熱忱的望着阿姮,“請問姑娘芳名?”
肱的話音剛落,一聲疑似嗤笑的哼聲從他身旁玄袍男子的面具下逸出來,似乎在嘲笑他的同伴輕浮。
不屑的輕呵,莫名熟悉。
阿姮心中一突,她擡頭悄悄掃了一眼玄袍男子,男子身姿挺拔,偉岸魁梧不亞于肱。透過森然嶙峋的面具,呈現出一雙深邃如墨的眼瞳,眸光漠然,辨不出情緒和喜怒。
“大膽巫人!”阿鹂把阿姮拉到自己身後,一臉愠色,“我乃令尹昭伯家中妾婦,她們是侍奉大王的宮女,豈是爾能觊觎的!”
“宮女?”肱眼中的笑意變成愕然。
這個身穿粗布褐衣的少女,他本以為她是哪個卿士大夫家裡的仆女。他離開郢都一年,此次回來向王上述職。剛才和大王在林中會面,無意瞥見一個簡陋的笄禮,還有一個籠罩在晨光裡笑靥如花的姑娘,少年之心頓時淪陷,故而上前來打聽。
竟是宮女?以前從未見過。他和大王自幼一道飛鷹走狗,自是知曉大王喜田獵不好女色,即位後從未令民間甄選美人入宮,不知道這個姑娘是哪個諸侯國送來的。
肱拿眼角瞥了玄袍男子一眼。
玄袍男子松松垮垮的立在一旁,不發一言,手中把玩箭簇,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
如此佳人,大王視而不見,王上的雄心壯志果然非一般人可比,肱自認不如。
肱面向阿姮拱手作揖,笑意又浮上眼底,道:“小民失禮,剛才見幾位在林中行笄禮,正賓和贊者齊全,單缺少一位巫者,肱不才,願為姑娘禱祝。”
這個巫人倒是識趣,阿鹂和覃的臉色和緩下來。
“不必了。”阿姮拒絕,挽起阿鹂和覃的手就要離開。
阿鹂腳步踯躅,顯然對巫人的提議有些動心,覃也半信半疑的問:“你當真能占蔔?”
肱連忙點頭:“那是自然!幼鷹在長成猛禽之前便會捕食,司巫座下的巫人沒有不會占蔔的!”
他說得不假,司巫手底下的巫人或多或少都會蔔卦。但他沒告訴她們,他其實不是巫人。
幾個女子緩緩停下腳步。阿姮頓時想到了别處,不知能否請個可靠的巫人為申先生和使團蔔個吉兇?在楚國,司巫是最擅長蔔筮之人,還擁有極高的醫術,最受楚人尊敬,但司巫隻為與國君和社稷相關的大事蔔筮,她請不到。
阿鹂以為阿姮也有所動搖,對肱說:“禱祝就不用了,你可否為我阿姮妹妹占蔔?”
肱在心中默念了幾聲姑娘的名字,畢恭畢敬的問道:“不知夫人想為阿姮妹妹蔔算何事?”
阿鹂憂心忡忡的看了眼阿姮,對他說:“我想算一算,阿姮何時能得到王上寵幸?”
肱瞪圓了眼睛,僵直的扭着脖子轉向一旁的玄袍男子。
玄袍男子身形一凜,雕刻着詭異表情的面具下,又是微不可聞的一聲輕嗤,低低的飄入阿姮的耳朵。似曾相識之感越發強烈,讓她隐隐不安。
“阿姊!我們走吧!我不要占蔔!”阿姮蛾眉微蹙,叫起來。
覃直搖頭歎氣:“你啊,什麼都悶在心裡!也不知是誰,夜裡做夢都在喊王上!”
“竟有這樣的事?”阿鹂感到驚奇,忍不住失笑。
“千真萬确!”覃重重點頭,“鹂夫人,您不曉得大熱天釀酒有多辛勞,阿姮從領了這趟差事就沒安穩一天,隻盼大王能看到阿姮的一片心意……”
覃越說越不像樣,阿姮解釋不清,甩開她們的手臂,嬌嗔道:“不理你們了!”
她徑自走了。阿鹂隻當她害羞,顧不得找巫人蔔卦,忙叫仆女收了氈毯,和覃匆匆的跟上去。
肱的目光從震驚到呆滞,良久,如夢初醒,從阿姮遠去的背影收回視線,酸溜溜的開口:“王上,您剛才都聽到了吧,阿姮姑娘她……”
“寡人的耳朵沒聾。”一道冷淡的聲音從漆木面具下傳出來,打斷肱的話。
一身玄袍、以巫人面具覆面的,正是楚王芈淵。
他懶洋洋的把面具扯開丢給身後的侍衛,露出一張棱角分明的俊美面孔。
幾绺碎發從發冠中散落下來,垂在少年精緻的眉骨旁,勾勒出一臉的散漫,矜傲,涼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