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霧從林中消散,豔陽高照,在地面投下一道道細長的影子。躲在樹梢處的夏蟬鳴聲陣陣。
芈淵的目光像劍刃一樣散發出冰冷的涼意,“記住,再好的劍,不是楚國所鑄,寡人亦不用!”
“臣定不負大王厚望!”
景肱将短劍舉起來,凜冽的光芒從劍鞘中一閃而過。他很疑惑,申叔偃究竟用的什麼法子在晉人的眼皮子底下搞到這把劍的?
别說景肱想不通,芈淵派去監視申叔偃的王卒也沒有想明白。
*
晉國都城。
同一輪烈日高懸于天空。
申叔偃從專供各國使臣落腳的傳舍走出來,穿過院門走到街上。
負責保護、實則是為了監視的楚國王卒緊跟在他身後。
王卒警惕的盯着前方瘦削颀長的背影。前面這個年輕人是蔡侯倚重的卿士,也是個溫潤如玉、風度翩翩的美男子。在以武力高低為衡量标準的王卒眼中,一個身單力薄、唯有性情溫和的人,無論長得多好看,都等同于沒本事。
然而,他們小看了他。
一個月前,申叔偃突然拿出一把鑄造精良的短劍,讓他們派人秘密送回楚國,交給他們的王。
王卒大為震驚,申叔偃去過哪裡,見過哪些人,逃不過他們的眼睛。他們卻不知,他是怎麼從晉國鑄造兵器的地方取到劍的!
這群人一走到街面上,躲在街角陰涼處的乞兒大喊一聲“申先生來啦”,頓時不知從哪裡冒出來幾十個乞兒,呼啦啦圍上來,把王卒擠到了邊上。
被幾十雙眼睛眼巴巴的望着,申叔偃從袖中掏出幾枚布币,放到為首的乞兒手上。
“想吃什麼帶他們去買,不可獨食,不要争搶。”
乞兒爽快的答應下來,領着一群人跑向食肆。
自從幾個月前,這位待人總是一派和煦的他國使臣來到晉國都城,滿街的乞兒吃飽了肚子,食肆的生意也日日興隆。
食肆店家們喜笑顔開,扯起嗓子對申先生一頓感謝,恨不得把所有的溢美之詞都送給他。
申叔偃微笑搖頭,走進一個賣玉飾的店鋪。店家殷勤的迎上來。申叔偃的目光落到一對玉笄上,平靜的眸光有了一絲裂紋。
那個姑娘及笄了。就在這一日。
他永遠記得她和他的最後一面,她跟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申先生,沒有人逼迫我,是我願意的。”
那天,他和使團的副使分開行動,由他和楚國令尹見面,請求對方的幫助。由副使拜見楚王。
副使卻将她充做獻給楚王的美人,要把她送入楚國王宮。
申叔偃又驚又怒,然形勢緊迫,不容他個人的情緒影響到整個使團,乃至他們身後的母國。
她對他說了那句話。
過分豔麗的妝容上,那雙眼睛還是那麼幹淨、純潔,對他充滿感激和信任。
當時,申叔偃平靜的點了點頭就迅速離開,連“保重”和“一切小心”的話都沒來得及說。
沒有人知道,他是狼狽的逃走的。
其實,他早料到了,整個使團中就這麼一個合适的姑娘,無論從哪方面都正好合适,副使一定會這麼做。
他對自己說,申叔偃,你可真卑鄙。
後來,過了很久,他心裡有個地方突然就空了,像被誰剜走了一塊,結不了疤,隻能日複一日的潰爛,越來越痛。
這是他最失敗的一次出使。
他不該将她帶到楚國去。
他撿到她,又把她弄丢了。
申叔偃盯着玉笄的時間太久,王卒的頭領覺得不對勁,喝令店家把玉笄拿過來給他看。他左看右看沒看出哪有問題,索性用力一掰,把一雙玉笄掰斷了。
店家“啊呀”叫起來,捶胸頓足。
“慌什麼!賠給你就是!”王卒倨傲的喝道。
申叔偃扯起唇角無聲的笑了笑,趁店家和王卒拉扯索賠之際,悄無聲息的将一截帛布置入袖中。幫他傳遞消息的乞兒借剛才衆人圍住他時,悄悄的把帛布塞給了他。
“拿去,”申叔偃再次取出一把錢遞給店家,對王卒說,“本也是楚王的錢。”
王卒哼道:“申先生,莫以為這種小恩小惠的把戲就能收買我!”
申叔偃端詳了幾眼王卒,笑了:“你和楚王很像。”
王卒面露惑色,他不明白申叔偃為何要這麼說。看似在誇他,但聽起來不像什麼好話。雖然他沒有證據,但申叔偃一定在嘲笑他,還譏笑了他們的王。一定是這樣的。
“你等着,等回到楚國……”王卒咬牙切齒,又冷哼了一聲。
申叔偃施施然走出玉鋪,臉上溫潤的笑容不變。
總這麼哼,楚人的鼻孔一定會長成他們臉上最大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