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臉上有幾處細微的擦傷和污痕。焦急,害怕和驚慌,在她晶瑩剔透的眼中展露無遺。
芈淵睥睨着深且長的眉眼,淺淺的動了動嘴角。
酒是她釀出來的,所謂吉兆是她帶來的。
還傻乎乎的跑來,禀報一個他并不需要的消息。
面對蔡女的良苦用心,芈淵心中不無嘲谑,他若仍是毫不動容,給他降下吉兆的武王高祖恐怕能氣得活過來。
也罷。
“為寡人斟酒。”
芈淵松開長指,酒爵落入阿姮手中。
“大王一刻也離不得美人相伴嗎?這可是祭禮。”一道陰恻恻的聲音從阿姮背後傳過來。
說話的是王叔度。
跪在楚王身旁的曼妙背影,一眼就叫他認出是那個柔弱堪憐的蔡國美人。
美人和在祭台上勞役的宮女穿得一樣,老舊的褐色裙裳,緊繃繃的不合她身,倒勾勒出一把細腰,朝楚王依偎過去,親密之态令王叔度妒火叢生。
“的确不成體統,谄媚邀寵也要分場合。”景梁不悅的聲音也冒出來。
酒爵在阿姮手中輕顫。
她擺脫隗蹇後,一路跑到祭台跟前,看到王叔度的人也在祭台下。她找不到可靠的人傳遞消息,又不敢聲張,轉身就去了祭台旁邊的庖廚。
覃在庖廚幫庖人調和酒漿,阿姮央她把送酒釀的差事讓給自己,覃打趣了她兩句就爽快的答應了。兩人互換了衣裳,覃跟随送賞賜的寺人去往公卿大夫們的營帳,幫她看看鹂阿姊可否安好。
阿姮跟在送酒的隊伍裡上了祭台。司巫說的話,她在殿外等候時都聽見了。
她心急如焚,隻想快些見到楚王,全然沒考慮到在這裡定然會遇到王叔度。這時聽到他的聲音,她渾身僵硬。那雙陰鸷的眼睛就在她背後,正盯着她,似乎要把她的心思看穿。
絕不可以。
阿姮深吸了一口氣,如同一個執戈待命的甲士,一節一節的直起脊梁,從容的,穩當當的,将酒倒入酒爵中。
一股熏甜的氣息彌漫在她和楚王之間,酒液在銅爵中蕩漾出漣漪,花紋很快散開,歸于平靜。
芈淵接過酒爵,手指輕擦過她的指頭,細微的涼意從少女的指尖傳遞過來。她在這時擡起頭,惶急之色從眼中消散,黑白瑩潤的眼睛深處仍然藏着一絲揮之不去的擔憂。
何時輪到一個柔弱的女人為他擔心?
真是可笑。
芈淵如是想着,卻沒有如往常那般發出嗤笑。他把目光伸到她的眼睛裡,無甚情緒的和她對視了一眼,旋即從席上起身,走向殿前。
喧嘩的殿堂安靜下來。
阿姮側身仰望楚王,玄黑冕服下魁梧的身軀牢牢的立在階上,如一塊巨大的岩壁,遮住了她的視線,也将王叔度的目光和衆人好奇的窺探擋得嚴嚴實實。
楚王聽到她的話,眉毛都沒有皺一下。
王叔度要造反。他其實……早就知道了吧?
阿姮的心一半落了地,一半仍懸在半空,砰砰跳着,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摔下來。
“先祖顯靈為寡人降下吉兆,不止是寡人之幸,亦是吾國之幸。”芈淵一臉肅容,緩緩開口。
大夫們應和聲如潮,紛紛伏跪下去。
“武王高祖以此卦告誡寡人與衆卿,陷于坑窪之水流,克服重重阻礙,方能彙聚為江河!曆經先祖榮光的楚人,當不負先王之志,不畏前途之艱,如江河奔流一往無前。寡人今日在此立誓——吾終有一日将率三軍、禦千乘、騎萬匹,北進中原為天子驅除當道的豺狼,為先祖父報楚晉一戰之仇,望諸君與寡人共勉!”
芈淵說完,将酒一飲而盡。
“吾王幸甚!吾國幸甚!”不知哪位卿士大夫起了個頭,黑壓壓的匍匐了一大片冠帽的席間,很快又是一陣此起彼伏的逢迎聲。
昭伯和景梁等幾位上卿大夫神色各異,垂下頭附和衆人。
“衆卿以為,武王先君的酒釀如何?”芈淵眉目平展,唇邊噙起一絲薄薄的笑意。
衆卿大夫們慌忙從案上舉起銅爵,向王上緻敬,又與左右席互相颔首緻意。
夜宴伊始,司巫上前,請大王同他到殿前的露台觀看星象。阿姮從芈淵手中接過酒爵,默默的綴在他身後。
王叔度眼風掃過阿姮,用力放下酒杯,冷哼道:“恕我直言,大王把征戰想得太簡單了。為了滿足國君一人的逞強好勇之心,可知要耗去多少人力财物?人口、糧食和封地,哪一樣不是在坐的諸位大夫累世所積?”
他的口氣不是臣子對王上的态度,已然近乎于訓責。
衆人皆驚,心下卻都在暗忖,王叔度這番話,實說到了他們的心坎上。這些楚國貴族擁有富庶的封地和華屋美婢,出則私兵開道,入則奴仆成群,世世代代過慣了安逸的日子,誰舍得将擁有的一切打破,僅為成就國君的霸業?
阿姮偷瞄了一眼幾步開外的颀碩身影,也不知道楚王聽見沒有。司巫約莫有些耳背,隻顧着興緻勃勃的指點天上閃爍的群星給楚王看。
芈淵負手而立,順着司巫的比劃極目遠望,一派慵懶。
席間陷入沉默,昭伯含笑打岔:“王叔醉了,大王豈是你我能非議的。”
“既知曉不能非議國君,令尹陰陽怪氣的,又是為哪般?”景梁不客氣的回敬昭伯,全然忘了他自己也是一副陰陽怪氣的口吻。楚王遲遲不願立景氏女為後,此時被王叔度挑撥了幾句,景梁也按捺不住脾氣,忿忿不已。
“國君胸懷大志,自然是吾國臣民之福,”昭伯捋着短須,搖頭淡笑,“不過,王上到底還是年輕了些……”
隻要他們這些掌權的上卿大夫不應召不出兵,一個狂妄無知的少年國君能翻出多大的浪花?大不了,允他平日裡多獵幾隻狐狸罷了。
看到衆卿大夫們一臉若有所思的模樣,王叔度暗暗自得,等他即位做了國君,多許給他們一些好處,不愁這些人不乖乖聽話。
席間衆人各懷心思,悠遠的幾聲馬匹嘶叫夾雜在渾厚的鐘罄聲裡,從殿外隐隐約約的飄過來。不多時,飛馳的戰車轱辘、兵卒急促的号令,還有刀戟相撞的脆響,由遠及近傳到祭台下,把夜空徹底攪得雜亂起來。
時辰已到。一直在留心外邊動靜的王叔度精神大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