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死死拽着的,原來是楚王腰間的衣帶。再不松開,楚王的下裳就被她扯下來了。
阿姮驚得連忙撒開手。
強壯的臂膀悄無聲息的從她的後腰撤了回來。腿腳尚無力的少女踉跄着,滑坐到地上,驚魂未定。
芈淵收回手臂,将破損的九旒冕從頭上扯下來。不等他扔到地上,阿姮慌忙伸手接住冕冠。
“留下幾人協助大巫。”芈淵命令扮作巫人的王卒,随即率剩下的甲士下了祭台。
大夫們呆住片刻,終于醒過來神,口中喊着“王上!大王!”,連滾帶爬的跟了出去。
轉瞬間,淩亂的祭台上就隻剩下橫七豎八的死屍,以及王叔度被砍掉頭顱的軀體,楚王賜給他的黑色冕服被血水浸染得烏七八糟。
王卒将王叔度的屍身扔進銅鼎,請司巫接着祭祀。
人牲和人祀盛行于前朝殷商,周王室和當今的諸侯列國,包括楚國在内,早已廢除了這一殘忍的禮法。司巫活了這麼久,也沒拿人祭祀過,即便是個死人。
他目瞪口呆,過了半晌,才顫顫巍巍的道:“那便将他烹給武王和成王……”
鼎中散發出難聞的焦臭。
也不知道武王和成王兩位先王咽不咽得下去。阿姮屏住呼吸強忍惡心,把從楚王冕冠上掉落的旒珠一顆一顆的撿起來。
銅鼎附近的木頭欄杆破了個大口子,銅戟砸過來的那一刻,楚王拉了她一把,讓她躲過了那一擊。而沒能躲開,被戟砸中的那人,應是昭伯。
鹂阿姊……
阿姮猛地起身,跑到尚且完好的露台一角,張望下去。
祭台下亦是一片狼藉。楚國的令尹昭伯,趴在血水裡,一動不動,已然氣絕。
此時天色漸明,群星從蟹青色的天空隐去。
遠處營帳的火已撲滅,大夫們的營房被燒得千瘡百孔,有的甚至夷為平地。幸存的人被王卒驅趕到帳外,驚恐的,茫然的,擠在一起站着。
楚王出現在營帳對面的小土坡上。景梁等人伏跪在他身前。
不斷有人被王卒從營間拉出來,有的被捆縛住丢到兵車上,有的被就地格殺。
直到王卒從營帳旁的樹林裡扛出來一個女子模樣的人,阿姮眼睛一縮,辨認出來那就是鹂阿姊。她哭着在王卒肩上掙紮,被王卒像扔貨物一樣摔到兵車上。
阿姊!
阿姮起身就要往祭台下走。
這時,覃沖進來,喘得上氣不接下氣,“阿姮!鹂夫人被抓、抓起來了!”她拼命的跟阿姮招手,陡然發現祭台上除了她和阿姮,還有幾個王卒,連司巫也在。
覃的手僵在半空中,話也說不出來。
“我看到了!”阿姮跑上前扶住她,連聲發問,“是因為令尹麼?令尹也與王叔度勾結謀反?”
“我不知,”覃搖頭,隻見王卒們搬運屍體下了祭台,她才接着說,“昨夜你叫我去鹂夫人那裡看一眼,我和寺人到令尹營帳的時候,鹂夫人不在,我四處找也沒找到。哪曉得後來就亂了,鹂夫人被尋到的時候,和你們蔡國使團的人在一處。鹂夫人說,她是被人诓騙過去的……”
她擔憂的望了阿姮一眼,又道:“聽寺人們說,蔡國使團和王叔串通一氣,想要加害大王。王上震怒,叫人把使團的人全殺了!他們還在大夫們的營帳裡搜查,抓那些參與謀反的人。你也是蔡國使團送來的,大王會不會把氣出到你身上?怎麼辦?要不……你趕快逃吧!可到處都是兵卒,你往哪裡逃呀……”
覃語無倫次,眼中布滿焦慮。
蔡國使團的副使隗蹇和王叔度密謀的事,阿姮已經知道了,她連連搖頭:“阿姊沒有跟隗蹇勾結!我去跟大王說清楚!”
她拔腿就走。“大王還在殺人呢!你去做甚!”覃一把拉住她。
“你就是那個、用武王古法釀出祭酒的蔡女?”
訝然的話語聲湊近,正在拉扯的兩個姑娘停了下來。
司巫蹒跚走近,定睛端詳阿姮,溫和的目光中含了一絲驚異。
“正是妾。”阿姮向司巫屈膝行了一禮,随即蹲下将收攏的冕珠用布帕包裹起來,和冠冕一起抱到懷裡。
起身時,覃扯了扯她的袖子,湊到她耳邊低聲說:“有司巫在,快求他老人家為你和鹂夫人蔔一卦。”
阿姮勉強朝覃笑了笑,卻隻是搖頭,準備離開。
楚王曾警告她,不要妄圖用占蔔猜測他的心思。時至今日,阿姮突然明白了,楚王說得也許沒錯。
人人都希望占蔔出吉兆來,可是,如果前路兇險,難道她就不走下去了嗎?
如果卦象不吉,她就能棄鹂阿姊于不顧嗎?
天下之大,人心之深,事态之多變,龜甲蔔不出來的,又豈隻有楚王的心思?
“蔡女留步,”司巫喚住阿姮,遞給她一枚龜甲殘片,“此卦因你而成,卦象即汝,汝即卦象,拿去罷。”
阿姮不明所以,怔怔的接了過來。
司巫不再同她說話,緩慢踱步走向露台,邊走邊擡起兩手掐算,不曉得又在蔔算什麼。
阿姮心中記挂阿姊,不做停留,急匆匆的離開。
“哎呀!你……”覃直跺腳,無奈的跟着阿姮下了祭台。
司巫站在露台,看向自己怎麼也算不明白的兩隻手,口中尤在喃喃自語。
王上有武王先君之遺風,可喜可歎。然,大王剛強有餘性烈如火,易生暴虐嗜殺之心。烈火可焚燒一切,可摧毀所有,于王上自身亦有血災。幸而變數突現,才使得坎卦逆轉,化兇為吉。
那個溫婉柔弱,似乎又蘊藏着極大勇氣的蔡國少女,就是國君卦象上的變數。
然而以後又将是怎樣的情形,他無論如何也算不出。
隻因,人心就是最大的變數。他何嘗不知?
司巫從高處往下望去,長歎了口氣。
難怪薄媪總跟他唠叨,年紀大了,跟不上王上前行的腳步。他們的人生已經走到了夕陽暮色裡,而年輕的大王,如同露台外的那輪朝日,噴薄欲出,勢不可擋。
祭台下,昭伯的屍身被挪走了,隻留下一灘血迹。
那個少女已走遠。
*
阿姮趕在半路遇到被虜在兵車上的鹂阿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