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鹂看到她,淚如雨下。
阿姮上前抱住阿鹂,對領頭的漢子說:“蔡國使團犯下的事與鹂夫人無關!請百夫長容妾去跟大王求個情!”
這隊卒子的頭領,是數日前負責到酒窖運酒的百夫長,名為仲其箕。
阿姮認得他,他自然也一眼認出,她就是釀造出武王陳釀的那位蔡國美人,遂招手令隊伍停下來。
仲其箕耐心的對她說:“阿姮姑娘,昭伯之事與蔡國使團和王叔度無關,大王并未令我等為難昭伯家眷。昭伯的夫人和長子已經代其伏罪,他們願意獻出土地奴民和财寶,折合兩萬金為昭伯一族贖罪。我今日帶人回王城,便是去搜查昭伯的家宅。至于昭伯家中的妾室,昭伯夫人說将她們發賣出去,以便換取贖金。”
阿姮急忙說:“我想法子籌錢,贖我阿姊!”
仲其箕掃了一眼兵車上凄涼的衆女子,猶豫了片刻,方道:“昭伯夫人說,傾其家中所有,一時也湊不齊兩萬金,隻能将妾室和奴女賣到妓館去,換更多的贖金。”
妓館是男子們尋歡作樂的地方。
聽了仲其箕的話,兵車上渾渾噩噩的女人們,本來沒哭的,此刻也放聲大哭起來,一時間愁雲慘淡。
阿姮臉色發白,她懷中的阿鹂擡起頭,眼中滿是驚恐:“我不去妓館!阿姮!救我!救我——”
阿鹂哀叫了幾聲,猛地抽搐了一下,便重重的垂下頭,驚厥過去。
“阿姊!”阿姮搖不醒她,隻得央求仲其箕,“請您容妾去求一求大王,絕不叫您為難!”
她的眼圈紅了,聲音在發抖。
仲其箕默默的點了個頭。
覃上前把阿鹂從阿姮懷中接過去。
一個押送兵車的兵卒不耐煩的叫起來:“還走不走了?人還沒送到,就叫人左一個右一個領走了,弟兄們一個都還沒睡過呢!”
卒子們稀稀拉拉的笑起來。兵車上的女子羞憤掩面,哭聲變得愈加悲怆。
仲其箕怒容滿面,叱責兵卒:“再胡言亂語,小心撕爛你的嘴!”
覃又臊又氣,忍不住悄聲回了一句:“怎不找你老母睡去!”
她的聲音淹沒在仲其箕的叱責聲裡,所幸沒有被士兵們聽見。
阿姮朝王卒們來時的小路眺望過去,此處離楚王不遠。
“我去去就回,請您一定等我。”阿姮朝仲其箕行禮緻謝,又托覃照顧阿鹂,随即朝前走去。
阿姮一轉身,兩滴淚從她眼中倉皇掉下來。
是她對不住阿姊。
當時,她應該直接去尋阿姊,和阿姊趁亂逃走,逃得遠遠的。
她就不該管楚王的死活,不該闖到祭台上給楚王報信。
她的舉動就是多餘的。
将所有人玩弄于掌中的楚王,不會感激她,隻會譏嘲她的可笑。
從昨夜以來,她一直沒來得及松口氣。此時,對阿姊的愧疚,做錯了事的懊悔,即将面對楚王的忐忑,一股腦壓上她的心頭,讓她疲憊不堪,卻也隻得邁着沉重的步子朝前走,一邊任由淚水漫過眼眶。
*
“昭伯已死,衆卿以為,何人可堪為令尹?”
她的前方,慵懶的聲音兀現。
阿姮定住腳步。
一臉淚痕驟不及防的落入兩道淡漠又深邃的眸光中。
楚王走下土坡,初升的朝陽将他籠罩到一片亮堂堂的金色日光中。他擺了擺手,他身邊模糊的人影戰戰兢兢的退了下去。
道路前方隻餘楚王一人,陽光灑滿繡着山川河流紋樣的冕服,光線沿着他魁梧的身軀勾勒出一道刺目的金邊。
阿姮醒悟過來,慌忙拿袖子擦臉。
芈淵的目光從她單手環在胸前的九旒冕,落到少女潮濕泛紅的面龐上。
他早就看到她了。
她臉上的淚花,就像昨夜從冕冠上掉下來的冕珠,本是玉一樣的白,在她臉上破碎,綻開,綻放出流光溢彩的顔色來。
雖然她哭起來也很美,總不及在那場簡陋的笄禮上笑得那麼動人。她還是應該多笑一笑,比哭喪着臉好看。
當然,她還是很美的。
也很聰明,很勇敢。
若她是他手底下的王卒,他說不定會嘉獎她。
王卒毫不費力的獵到隗蹇。隗蹇哭嚎求饒,哭得鼻涕眼淚橫流,醜态畢露。
芈淵素來厭惡蠢人做出蠢相,可那時,他忍住把隗蹇喋喋不休的舌頭一刀割下來的沖動,隻為親耳聽一聽,聽聽那個姑娘,是怎麼一腳把隗蹇踹到地上爬不起來的——用他教給她的法子。
隗蹇還說,她壓根不是蔡侯獻上來的美人,她不擅歌舞不通禮樂,隻是個粗俗無禮的鄉野女子。
芈淵心中微微有些訝異。
怪不得她和别人很不一樣。
她是個聰明的姑娘,有時候又有點傻。
傻到藏不住心事,夜裡做夢都喊出王上。傻到不顧危險,跑到祭台給他傳遞消息。
又如現在,傻乎乎的落着淚。
這副可憐的模樣,好似一根羽毛輕輕的落到他心裡,軟軟的,還很癢。
少年的眉毛輕輕動了一下,又舒展開,高高的挑起來,飛入墨色鬓間。
“過來。”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