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淵看到景肱,不由皺眉:“還未回荊山?”
距離征伐東夷已不足半載,軍械糧草和馬匹戰車都得早做準備。景肱在荊山督造兵械,一刻也馬虎不得。
“還不是為了申叔偃從晉國送來的那柄銅劍,臣回家翻遍古籍,也沒找到銅劍上的銘文來曆。臣打聽到一位下卿大夫,聽說他縱覽古今博學多識,尤為精通殷商銘文。臣去他家中找他,屢屢撲空。我原以為他在大王這裡參加祭禮,可又沒尋着!隻怪臣的運氣不好。”
景肱笑嘻嘻的答着大王的話,不時瞟向遠處的阿姮。
芈淵順着景肱的視線瞥了一眼,草草用完膳食。景肱哪裡是來尋什麼下卿大夫的,分明别有企圖。
“銅劍的事不急,那位下卿大夫姓甚名誰,我叫人去找一找。”芈淵扔下箸匙,起身離席。
郢都城裡的卿士很多,不是每個人都有資格出席重大的祭典,景肱找不到人也不奇怪。
“也好……”景肱連忙跟上,報出卿士的姓名。
君臣二人很有默契的朝正在腌魚的庖人走過去。庖人們舉起兩隻沾滿鹽粒的手爪就要跪拜,芈淵揮起袖袍免了他們的禮。
景稚看了眼阿姮,走上前。阿姮的腳被釘在地上,眼睜睜的看着景稚走向楚王。
“王上,”景稚眼圈一紅,抽噎着說,“臣女錯了,臣女不該到傳舍去打探蔡國使團的行蹤,險些耽誤了王上的正事。”
阿姮的心狂跳不止,聽到“傳舍”、“蔡國使團”幾個字,她的心跳差點從嗓子眼裡蹦出來。原來,景稚是這麼打聽到的,那麼楚王知道嗎?
“阿稚,你又闖了什麼禍,總是這麼任性,”景肱無奈搖頭,邁着步子走到阿姮身邊,微笑跟她打招呼,“阿姮……”
景稚回頭掃了一眼沉默的阿姮,說:“妾本來是出于關心王上,才……”
“看到隗蹇的半邊胳膊了?記住寡人說的話,手不要伸得太長。”
芈淵打斷她,冷厲的眸光壓下來,眼中沒有一絲溫度,充滿戾氣。
景稚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大王他知道!他在警告她,隻要她敢說出一個字,他也會像對待隗蹇那樣對她!
景稚噤聲,肩膀不停的顫抖,連啜泣都不敢大聲。
阿姮垂着頭,心亂如麻。想來楚王還不知情,他不會有興趣去打聽,但是如果被他發覺了……不行,不能讓楚王知道!她管不了景稚或他人的嘴,總之她不能露出馬腳,絕對不能……
“大王,您又不是不曉得,阿稚從小就對您……”景肱面露不忍,歎了口氣轉而說道,“景稚惹您不悅,您盡管責罰我和叔父!您知道的,景氏是您的母族,景氏阖族永遠效忠王上。”
“寡人正是知道這一點,才會一再的容忍!”芈淵的聲音沉下來。
他抿住唇角,将差點說出口的話克制回去。
容忍景梁的貪婪和愚蠢,容忍景稚的驕縱任性,容忍景肱的天真糊塗。
——隻因,景氏是他的母族。那個在他很小就去世的女人,他記不得她的模樣,但她給了他生命,她是他的母親。
芈淵擡手輕揉了揉眉心,面無表情的說:“景氏已經出過一位王後,寡人不會立景氏女為後,嫔妾亦無可能。”
景稚蓦地止住抽噎,擡頭看了眼芈淵,大哭着狂奔出去。
“阿稚!”景肱喊了一聲,剛要拔腿又定住,匆匆對阿姮說,“我來的路上碰到仲其箕……”
阿姮猛地擡起頭。
“鹂夫人醒了,她叫你勿念。姑娘如有難處,就去景家,報我的名字即可。”
“多謝——”
阿姮還未說完,景肱一個閃身,大步邁出去追趕景稚。
“他幫你什麼了?值得你謝?”楚王突然冷冷的開口。
他走過來,雙手交叉環于胸前,睨起眼神打量一臉惴惴不安的少女。
她最應該謝的人,不應該是他嗎?為了她那個什麼阿姊的事,就不提了。就說剛才,遠遠的瞅見她蓦然驚恐,小臉變得煞白,他一尋思就是景稚得知了她的身份來找茬,他果斷上前把景稚唬住。
他看上的獵物,誰也别想從中插一腳。
芈淵很享受在狩獵時,精心布置陷阱,緩緩搭箭,慢慢向獵物靠近時的那種感覺。
被選中的獵物,睜着無辜的眸子,看似很機靈很警覺的徜徉在山林間,全然沒有察覺危險将至。
唯他才能掌控全局。
“大王,您救了鹂夫人,妾很感激,謝謝您。”
少女的腰肢柔順的伏下去,再起身時,唇邊噙着一縷柔軟的笑容。
笑意是歡喜的,真切的。
她真的感激楚王,就算哪一天身份被戳穿,楚王要降罪于她,她也沒有理由怨恨。
隻希望到那時,他的善念還能施舍一點給她。
芈淵沒再說什麼,放下手臂轉身朝他們來時的山坡走去。
阿姮遲疑,不知道是該跟上,還是告退。
“拿什麼謝我?”數丈開外,芈淵轉過來,懶洋洋的瞅着她。
風從山坡上徐徐吹拂下來,樹木發出“嘩嘩”的聲響,如碧波一浪一浪的蕩漾下來,淹沒了他的聲音。
阿姮隐約聽見了,又聽得不分明,她小跑上前。
“王上,您剛才說什麼?我沒聽清。”兩瓣紅唇籲籲的喘着氣,時不時露出裡面小巧的牙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