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我道所信仰的‘慈悲’。”
慈悲。蘭因的心被這詞輕輕地撥動。
她幾乎是刹那就完全理解了師兄的意思——或者說在二十年山中歲月的相伴裡,她早已在并不清楚時就對此心知肚明。
蘭因微微轉過頭去看師弟,但玉聽神色一動不動,漂亮眉目在夜燈裡像一尊玉塑。隻有燈火在眼裡一刹那流轉,迎接魏宜青沉吟後的低語:
“我剛才說,想做一個讓自己不解的決定。”
他慢慢地說:“今夜的來者,也是生我的人、賣我的人、為困龍陣這把熊熊大火添柴的客人——我和他闊别近四十年了。”
魏宜青不想知道逢高尊者為什麼會給這樣的人指引,隻是擡眸看向兩人:
“他現在是我的病人。”
“我這麼多年來從不猶豫,這是第一次。”
蘭因若有所感,仿佛預見了他下一句要說什麼,隻是用目光去追他眼睛:“所以——”
宜青的眼睛籠在長而濃密的睫毛下:“我的心說,我還是恨他。但它又告訴我:我想給他解藥,讓他平安回到山下——
你告訴我……該怎麼選?”
蘭因把手擱在桌上,腕間珠串發出清脆的“砰”一聲輕擦。不止師兄,連玉聽也順着響動看過來,但蘭因隻看着泛起波紋的茶面,問:
“隻問你的心裡,從前還是現在更多?今日之我,昨日之我,師兄定奪。我不覺得自己有資格告訴任何人怎麼做,但你的所有選擇,仔細想過,我都認可。”
“隻是,”她猶豫了片刻,還是說,“既然師兄提出了這樣的問題,其實就說明……你已經做好決定了吧?”
魏宜青沉默了很久,然後點頭。
他内心深處有聲音說:這應該是自己做過最重大的決定。
絕不隻關系到決定一個他不在乎的人的生死。
他應該是覺得幸運的,因為幼年時受到的創口将要結痂脫落了。但最該感謝的是,撫慰平生的人是他自己。風裡雨裡走過數十載,那個舊年的殼子被時間風蝕得逐漸剝落,而他終于将完成這一場漫長、漫長的繭蛻。
第二天的清晨下了小雨。
是蘭因最喜歡的那種天氣,趕在人起床之前停下,但是目光所及的一切,包括風和早間的氣息,都像是被洗淨後的清新。道旁的枝葉沐過一場細雨,是好像迎過了新生一樣的青綠。
蘭因順着小道走,迎面碰見從山下歸來的師兄。
她擡頭看見了魏宜青的神色,就知道對方是什麼心情。所以蘭因也笑起來,笃定地問:
“他已經走了嗎?”
魏宜青點頭,順勢把手中的玉瓶遞給蘭因:“我從前答應過給你的。這一味毒曾經用到柳折的蛇毒。我今晨出門時特地問他多讨要了。你和玉聽明日就要離山,再把這一份帶上吧。”
蘭因接來打量:“柳折不是向來寶貝他那蛇身麼,說妖修到他這個年紀渾身都是寶。怎麼今天倒這麼大方。”
她把那瓶子收好,然後看一眼洞秋庭院的方向,話頭一轉,語調不改:
“我從前和師兄說過的。明日一别,也許并不再見。”
“假如魂歸天地,我希望自己能化成一蓬灰,就葬在洞秋庭中的桂樹下。上一年我留着的生辰願望,就是這個。死未必不是好事,但是如果你……你們那時想我,就到庭中和桂樹共飲一杯酒吧。”
魏宜青心中似有萬語千言,但是他知道什麼也不必說,因此隻是點頭:
“好。再會,蘭因。記得我等着和你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