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因遇到這樣不熟又并不完全陌生的人最發怵。她與帶隊的陳兼平、司道古遠遠一點頭,就隻是低頭喝桌上的羅漢果茶,側耳聽師弟和堂中雜役不緊不慢地套話。
現在堂中大多是各門派年輕弟子,三五結對而坐,壓低聲音相互交談。這樣的年輕人不會點什麼醬牛肉老黃酒,大多隻是要一壺茶慢慢地坐喝。雜役也很懂這幹活的松緊,拿着張半舊布巾慢悠悠擦着桌子,借和客人說話也給自己再掙出幾刻的安逸。
“除去這些剛來的年輕人,你們這裡還有沒有其他的,‘人物’來?”
段玉聽隐蔽地躲過門口小二的視線,指間夾起幾枚銅錢滑進這眼前人的口袋。
這人也很上道。他面上神色不變,隻是眼睛稍稍一輪,低聲道:
“我們哪裡知道什麼大消息……隻是之前預定的雲房又被多要了幾間,保不齊,會什麼人要臨時過來呢。”
“雲房”是設在秘境邊客棧所獨有的,專門供前來維持秩序的長老休憩。
每逢鴻福秘境一開,修真界總會有幾名尊者前來保障弟子安全。往常慣例由最近的宗門撥人,這一回的登龍秘境,來的應是菩提鏡素機大師與登龍台孤山劍尊。
這些尊者向來行蹤不定,調整休憩場所并不是什麼太叫人意外的事情。
看來這幾日并沒什麼異動。
玉聽與蘭因對看一眼,即起身回到居所。
蘭因倚在窗台上看門下行人來去如織。她隐蔽地看一眼玉聽的方向,歎口氣看波紋粼粼的茶水——
鴻福秘境向來以寬厚慈悲的賜福揚名。她不能确定自己身上的死劫,與段玉聽命中将被袖雲台化解的劫難,是否會應在這一段旅途中,因此幾日來蘭因不停打聽着四周任何的風吹草動。
然而一切都很安靜。
直到兩人真切地站在了這一座鴻福秘境前,一切仍然平靜如初。
入境的通道敞開在山谷流水中。
綿延的蒼山與寂寞老松千百年一樣地伫立,甚至能叫人聽見飛鳥在林中的掠翅聲。喧嘩的隻是四周來自五湖四海的年輕人,大多是不到元嬰的金丹修為,也有像蘭因這般為了入境而暫時壓低修行者。
其中以各大門派的年輕弟子最為矚目。
此前有過一面之緣的妙會堂弟子水墨衣袍脫俗,隻是站在一處,也叫人不敢高聲。資曆更深的師姐師兄都立在年輕的秦雲徵身後,而那少年正和一位氣度不凡的人說着話走來。
看見蘭因兩人,他步調不停,隻是向這邊眨了眨眼睛。
蘭因卻輕輕地皺了眉,看那結束談話後向雲房走去的身影——
灰白色長壽花紋衣袍,袖擺壓三道赭色,行動間露出手上的朱砂紋路——這就是那位傳聞中大名鼎鼎的抱真道尊者,邱逢高。
他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裡?
蘭因思索間,卻聽身後傳來壓抑不住的輕呼,此時,在衆人口中流傳最多的宗門弟子正姗姗來遲——
那是登龍台少年們。
登龍台弟子江湖行走多年少。他們踩着秘境開啟的尾巴到來,身着青色圓領飛鳥紋弟子袍,腰佩利劍,目如朗星,周身少年快意彌漫如流泉。
蘭因無端想起之前遇到的那位少年仇快雪。思緒稍稍阻隔一瞬,卻見衆人熱望之中,入口處倏然彌漫出蔽日的濃霧,然後是如同仙音一般的鳥啼與流水的聲響。
原本喧鬧的人群刹那安靜下來。
像是東去的大江中一滴水,蘭因和玉聽在人群中向鴻福秘境行去。
沐浴如同神光的白霧,像是用熱水将人從頭頂到足底都洗透。心口還揣着一點熱氣,蘭因不自覺在入口處閉上眼睛。
她現下所有的感受都好像消失,隻剩下與師弟相握的那隻手掌心感受到微微的熱意。也許是一百年,也許是喘息之間,他們踏上了實地——
鴻福秘境就在眼前。
慈悲的、寬宏的盛景。
所有的一切都好像沐浴在清澈的淡光,樹葉表面的紋路、河流之中的水波,甚至是風的呼吸,一切的一切纖毫畢現。而山川遙遠宏大,天穹廣袤高遠。
山林之中湧動着活的生氣,而“我”,隻是天與地之間最渺小不過的芥子一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