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的催促聲煩得要命,不管是幾位兄長、姨娘、還是那永遠闆着臉沉默不語的爹。
季靈澤想要再說些什麼。
但喉嚨中塞了棉花,臉上不知怎麼的濕了好大一片。
府中街上歡喜的氣氛散去,到了夜間,隻餘下一隻搖曳的燭火發出寂寞的聲響。
季靈澤實在太過遲鈍,過了三日,喉間的棉花才被取出。
她想起來沒問阿姐什麼時候回來,想起崔确這幾日都沒有來找她,又想起沒跟阿姐說自己從不恨她。
她跑着要出去,嘴裡不成聲地哭喊着阿姐、崔确,最終卻被扔進房中不準再踏出一步。
當夜幕如同襁褓般包裹住角落的季靈澤時,一個溫暖熟悉的身體卻破開了窗,将她緊緊抱住。
但那懷抱卻不似當年堅韌的光,肩上的衣衫濡濕一片,顫抖的身子過了半晌,才哽咽道。
“靈澤,我娘去世了。”
除卻七歲以前,這應當是季靈澤目前的人生中最為渾濁的記憶。
她與崔确在房中不吃不喝地哭了兩日。
直到第三日有人将門破開,焦急地叫喊着少爺小姐,她隻緊了緊與崔确相握的那隻手,沒再睜眼,便徹底暈了過去。
從宮中送來的懷香,就是從這開始,成了季靈澤的貼身侍女。
懷香會做的事情很多,做飯、女紅,還陪着季靈澤說服了家中長輩,解了她的門禁。
在季靈澤及笄那日,作為交換,崔确告訴季靈澤他娘親當年曾給他留下了“存安”二字。
季靈澤喜歡這個字,甚至比她阿姐為她取的蕙之二字還要喜歡。
她像是着了魔般,有時待在房中、有時與崔确在一起時,總會似呢喃又似叫人般地念着存安,不停地、念了數百次。
懷香會玩笑似地問她是不是發燒了。
雲劍跟在二人身邊時總被肉麻地不想再聽。
而崔确覺得好玩,每聽見季靈澤念一次,便會跟着數她念了幾次。
二人門當戶對,又形影不離,随着年歲的增長,本該如同預料中一般。
卻未曾料想一切會在某天變得截然不同。
在崔确失足落馬一個月後,他才遲遲睜開眼來,但眼中卻再無往日光彩。
曾相傳必成良将的崔家二公子還未來得及施展抱負,便摔成了個十足的癡傻人。
崔确昏迷那一月,季靈澤過得生不如死,如今崔确能醒,即便失憶變傻她也隻求崔确平安便好。
然這世間,多的是前恭後倨之輩,縱使季靈澤不在意,但無論崔家季府市井百姓對崔确的态度皆與先前大相徑庭。
她攔不住旁人言語。
更無法時時擋住早因崔确光芒而積怨已久的崔家親眷。
季靈澤能想到時時護住崔确的方法——
便是另立門戶。
她握住崔确的手,一聲聲地念着存安。
直到那雙空洞的眼擡起,一瞬不瞬地向她看來。
“我們成親好不好。”季靈澤說,“成親。”
崔确的眼眨了眨,他說:“靈澤。”
但偏偏事與願違。
誰成想離崔确受傷還未多久,崔家便早早上門來談婚事。
而對象并非崔确,是崔确嫡出的兄長。
崔季兩家門當戶對,縱使換了個人,亦是能夠相配。
季靈澤長年積怨在那日爆發,卻被打了幾棍後扔進屋中,不許再踏出一步。
隻是這次,再也沒有人會偷偷溜進季府、破開窗将她抱住。
她斷食七日,快要瀕死時被人掐着嘴灌入熱粥。
半夢半醒之間,崔确曾經好友前來看望,意識模糊時對方翕動的嘴中季靈澤聽到個字——
“裕”
要找到裕最,對季靈澤來說并不簡單,與家中人虛與委蛇,又在外暗自搜尋了整整一年,才得知要找的那人,竟就在京城之中。
男人身着錦衣華服,沒等她開口便道:“我要你娘留下的那枚玉璜。”
季靈澤手指顫顫地将藏在腰間那枚玉璜蓋住。
不等她同意與否,男人又道:“生死我不做保障,但若成功便名正言順。”
捏着玉璜的指尖似要滲出血來,好似過了一個春秋,季靈澤才啞着聲艱澀道。
“…好。”
後來的每一步,都仿佛有碎石滾落。
季靈澤說不清自己是站在崖上高懸欲墜,或是站在崖下四處皆是砸來的石子。
她讓崔确受盡家中人苛責,最終以祭祀的名義被趕去家廟;她讓雲劍和懷香為她隐瞞,拉着他們的命來為自己墊背;她讓還帶着季府名号的阿姐落入水深火熱之地。
她跪在牢中,身上的每一寸肌膚都如死去又活來般痛得快要暈去。
直到被帶去朝堂之上,迎面便是君子天威。
“我會去找你的!”
她卻恍然而自私地想。
縱是要死。
她也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