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燼梧的身子其實算不得好。
幼時即使被白皇後護着,但仍有好幾次沒能度過後宮裡的那些暗害。後來,後來他被廢,去了三清觀奉神,事事都要自己親力親為,一年到頭也隻是一身樸素的薄薄的灰藍道袍。
那會,謝昭野剛返京,纏了江燼梧大半年,熟悉他的作息。他每天粗茶淡飯,寒冬臘月也是穿着薄薄的道袍在神殿裡一跪就是大半日,病了也不養,謝昭野跟看樂子一樣看他跟自我折磨一樣找苦頭吃。
謝昭野此前覺得,心疼是什麼滋味?他這輩子隻有讓别人挖心挖肺疼到死的份。
可他心疼,心疼得厲害。
江燼梧這人,有五分痛可以忍着說無甚大礙,有十分痛也最多在忍無可忍時流露出三分來。這個悶葫蘆,都說他聰明,其實很蠢,連疼都不會喊。
“殿下……”他凝望着江燼梧的身影,低低喊了聲,久久說不出話來。
江燼梧此時才真正醒過神,确定這人真的不是自己的幻覺,但确認之後,卻更錯愕,他含着怒意問:“孤不是給你送了信嗎?!”
謝昭野盯着他的模樣不放,聽到他發火,也隻是從懷中取出一個沒拆的信封,夾在手間,“殿下是說這個?”
“呵。”他笑,然後就這樣當着江燼梧的面,毫不猶豫把信撕了,一抛撕碎的碎紙,“殿下,臣可沒看到什麼信。”
江燼梧:……
“你!咳咳!咳咳咳——”
他俯下身重重咳了一陣,瞥見謝昭野竟然想闖進來,他一邊咳,一邊斷斷續續:“站住!咳,咳咳,謝,咳,謝昭野!你要是敢進來,我,咳咳咳,我會生氣,這輩子都不可能消氣!”
江燼梧終于壓下了喉間的腥甜,和他隔着五十步對望,發青的唇動了動,不知道是生氣多還是無奈多,“你知不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
他說話時,很明顯沒有多少力氣,聲音都在發虛。
謝昭野緊了緊拳,控制住自己往前闖的欲望,答,“知道。”
“你混賬!知道還敢來!”
“就是因為知道,所以才來!”
江燼梧想訓他,卻在聽到謝昭野的下一句話,将所有話語都堵在了唇間。
謝昭野說:“殿下,你不能對我這麼狠心。”
他又換了個稱謂說了一遍:“太子哥哥,你不能對我這麼狠心。”
江燼梧怔怔看着他,他委屈極了。
恍惚讓他憶起那年初春,他被人算計落水,斷斷續續病了好一陣,那個孩子随褚大人入宮,撲進他懷裡時還抖得厲害,害怕又委屈,非要他保證,說他不會有事。
江燼梧的腦子本就昏沉,如今更是雜亂,他腦中閃過許多東西,又好像什麼也沒想。
他素愛潔,生了張豔絕的臉,也從不吝于打理自己,不知多少貴女傾心他的。記憶中,他甚少見他這樣不修邊幅的樣子。
他這樣聰明的人,這次竟然沒有預估過來這裡的風險嗎?
他知道這裡每日要死多少人嗎?知道一個多月過去還沒研究出治療鼠疫的法子代表什麼嗎?
明明,明明他已經将東宮的人脈包括朱雀衛都交予他了,他若是真的聰明,就該做兩手準備。
江燼梧也不想那樣想。可從被确診開始,他開始斷斷續續發熱,一開始隻是低熱,頭疼,昏昏沉沉的,後來變成了退不下去的高燒,嘔吐、咳血,他清楚地知道,再過不久,他身上的瘀斑就會開始潰爛,手、腳、身體、臉……
最近身體裡那隻東西又越來越活躍,他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活着走出這裡。其實他還有許多事沒做完,感染鼠疫在他的計劃之外,他原先想着,就算要死,也是在那毒蠱徹底壓不住了的時候死。
謝昭野,這種時候,你為什麼要來?
“謝昭野,你是不是……”他啞着嗓子,話卻隻說了一半。
他眸光瞥了瞥攔着謝昭野的守衛和遠遠得了消息趕來的金州官員們,伴随着又開始發作的一陣陣疼,心口仿佛被火燒着,提醒着他什麼話是可以說的,什麼話是不該說的。
他攥緊拳頭,刺破手心,來刺激自己清醒一些,望向謝昭野時,眉心平和下來。
“謝昭野,乖一點,就在外面等我,好不好?”
謝昭野有點想笑:這人是在把我當孩子哄嗎?
“謝昭野,我現在很疼,别讓我生氣,好不好?”
謝昭野眸子顫動。
“好。”他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