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洵低低歎了一聲,這才開始分說,“天啟十六年,祖父中了埋伏,身陷西遼,不久之後,有風聲傳來,道是祖父投敵叛了大梁。
所有人都以為他是個貪生怕死的鼠輩,便是朝廷,也欲問罪楚家。那時候,父親尚在戰場,二叔在外為官,孫兒年幼,幫不上忙,國公府隻下剩老幼婦孺。母親成日裡除了哭就是哭,二嬸更是吓得一病不起,姑母為自身前程,那段時日不曾回來看一眼,這些個女子,沒一個能頂事兒的。
唯有祖母,安撫家中老小、打點朝中關系,在太後跟前斡旋,才不至于在祖父突破封鎖,重現人前之前背負了叛國的污名,也讓我楚家老小免于危難。
孫兒當時便想,孫兒将來要娶的女子,不一定要有傾城之姿,也未必要有好的家世,但一定得是祖母這樣,能如大丈夫一般行走天地之間,倘或孫兒出事或不幸先去了,她亦能力攔狂瀾,不至于叫我丹陽楚氏一族斷了延綿千年的香火。”
雖說自家孫兒想娶的女子,是自己這般的,不免叫鐘氏有些得意,但一想到他這要求,又是忍不住皺眉,“你這哪裡是娶的妻,分明是掌家的屬下。”
想了想,又輕颔首,“是了,怪道你喜歡音鐘,對她如此念念不忘,整個金陵也隻有她,才有大丈夫的才幹和胸襟。”
楚洵口吻平淡道:“才幹姑且算有,胸襟卻同小女子無異,并不合适做我楚家的宗婦。”
老夫人撇撇嘴,“你連音鐘都瞧不上,你這眼光也忒高了,就不怕娶不到媳婦?行了,要祖母說,你也别想着娶什麼女巾帼,咱們楚家有你爹、你二叔,還有你在,哪裡還用得着這般能幹的孫兒媳婦?依我看,音英那丫頭就挺好,長相端莊,性子柔順,雖比不得她長姐這個名動天下的大才女,那也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然楚洵的回答,卻大大出乎她的預料,“音英是不錯,但遲家卻是萬萬不可結親的。”
“怎地,遲家的門第還辱沒你了不成?”
楚洵回說:“遲家書香門第,遲尚書如今又把持着刑部,門第自是不低,但祖母大概不知,當年秦王的罪名,全皆遲大人苦心羅織,雖是皇上授意,但若他日有人為秦王翻案,以今上的性子,卸磨殺驢在所難免。”
秦王正是林太傅的學生,曾經的東宮太子,後被今上拉下馬來。
今上登基之前,尚且可以容許他的存在,直至他登基後的第三年,羽翼已豐,便容不得卧榻之側酣睡的猛虎。
當年秦王之事鬧得甚大,牽連甚廣,林家也牽連其中,阮蓁的外祖太傅林友仁死于天牢,其餘林家人則被流放至嶺南,這以後遲家倒是水漲船高,當時便覺蹊跷,而今再看果然另有隐情,真當不愧是她孫兒,竟連這等隐秘之事也知曉,隻是……也不知想到甚麼,她眯着眼又問:“這麼說來,當初你拒絕遲家的提親,并非是音鐘被皇上派去龜茲的緣故?”
五年前的春闱,自家孫兒三元及第中了狀元,而同科的探花,則是他的同窗遲音鐘。
雖說遲音鐘女扮男裝,有欺君之嫌,然皇上看在遲尚書的份上,非但沒有降罪于她,還指派她開創女學,一時也是風頭無兩,提親的人快把遲家的門檻跨爛。
偏偏她一個都瞧不上,轉頭遲家請了媒人上楚家,向自家孫兒提親。
狀元配探花,這生出的孩子得該多聰慧?
老夫人和沈氏自是沒有二話說,偏自家孫兒一聽便說不可,問他緣由,他卻閉口不談。那個時候,她也隻當是他對遲音鐘隻有同窗之誼,并無男女之情。
不想沒幾日便傳出遲丫頭作為使臣要出使龜茲的事來。
這才恍然大悟,他拒絕婚事,大概是得知遲丫頭即将出使龜茲,歸期未定的緣故,不得已而為之。
而音鐘死在龜茲,他五年不娶,似乎也印證了這一點。
可如今再看,哪有什麼癡心不改,不過是不中意罷了,否則怎敵不過權衡利弊?
他若真認準了這樁婚事,以楚家的權勢,或許保不住整個遲家,但保下一個遲家的出嫁女還是綽綽有餘的。
見自家孫兒低着頭,并不肯正面回答,鐘氏更是笃定自己猜對了,歎了一聲,岔開話題道:“陳年舊事不提也罷,隻說當下這情形,你不娶音英,你打算如何應對韶華公主和宛平縣主?”
楚洵對此倒是無甚波瀾,“此事孫兒自有成算,祖母便不必操心了。”
老夫人揮手道:“也成,你自己拿主意便是,好在這事兒也就自家人知曉。”
将楚洵打發走後,老夫人當即喚貼身伺候的嬷嬷準備佛堂,她要念經。張嬷嬷問:“再半個時辰,便要開宴,老夫人這個時候念經做甚?”
“做什麼,自然是替那混小子消業。”既然自家孫兒對遲音鐘沒有男女之情,卻每每提到她總是難掩苦悶之色,這說明隻怕遲家那丫頭的死同他脫不了幹系。
小娘子被心上人拒了婚事,一氣之下出使外邦,以此逃避也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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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片夜空下,烏幹達草原上,白色圓頂帳篷内,一位美麗的中原仕女,正在銅燈下翻看着來自大梁的邸報,至緊要處,還會用小狼毫做批注,字迹看去秀麗,實則字骨狂狷,一如她這個人,瞧着溫婉賢淑,實際做盡了癫狂之事。
此女正是五年前本該死于龜茲王宮的遲音鐘,大梁唯一一個女探花。
丫鬟琉璃用剪子剪罷燈花,邸報上的字又清晰了一些,遲音鐘熾熱的目光,落在邸報第右上角的那個人名,久久不曾移開。
琉璃見之,便知小姐這是又想念楚世子了,因問:“五年了,小姐打算何時回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