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峰主匆匆趕往水牢,鳳翎站在外頭似乎也是被這沖天魔氣驚來的。他微微颔首緻意。
衆人結伴前往水牢,卻見裡頭關着的沈楠九眼下梅花橫生枝桠。
原來那胎記竟是他的魔紋。
“果真是魔修。”一人歎氣:“幸而還有卸靈鎖捆着。”
一人建議:“左右是衛栎的弟子,移交給他處理吧。”
鳳翎環臂:“待問得幕後指使,直接絞殺了就是。何勞師兄費心。”
“這……”一峰主猶豫:“不合規制。”
“古語言: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唠唠叨叨半天。
鳳翎不做理會,輕嗤:“命你潛入清淨門的是何人?!”
角落裡的沈楠九走出來:“我要見師尊。”
紅梅灼豔,仿佛落下的朱砂。
“怎麼?跑不掉還想向師兄求情。”鳳翎冷笑,一字一句蹦出來:“魔修罪不容誅。”
“好了,都住口。”眼見鳳翎又要大鬧一番,各峰主合計後,一人出面道:“明日安排戒律堂三審,自會請得蘅樂劍尊來。”
沈楠九入了水牢,第二天衛栎等來的消息不是天武閣判魔,而是戒律堂三審。
弟子恭敬作揖:“請劍尊前往戒律堂。”
隐約瞥去憐憫的一眼。
沈楠九雖然調度不了靈力,但好歹經過藥浴,恢複了修者的五感。路上衆弟子議論紛紛,那些竊竊私語落入耳中,宛如蚊子雜亂的嗡嗡聲。
“據說是沈楠九昨夜想要逃跑,但峰主們早有準備,沈楠九再小心翼翼,可隻要一絲一毫的魔氣洩露,觸碰到水牢暗設的陣法,便會瞬間放大百倍,因而引得本就守株待兔的峰主們如願以償抓到了鐵證。”
“沒想到沈楠九是潛伏在劍尊身邊居心叵測之人。”
“這雜碎先前與李壬比劃時我就覺得不對勁,哪有人天賦異禀成這樣,挨兩拳揍,就能一下悟道築基了?!”
沈楠九太招搖,嫉恨之人找到點蛛絲馬迹便會迫不及待地去佐證自己的觀點。隻有這樣他們才能高興自己的平平無奇是合理的,因為根本沒有天才。
“還有啊,還有啊!他不是醫修嗎?我在妙丹峰認識的弟子說,這人眼高于頂,經常指使他們這種普通弟子去做苦力,甚至還打罵過人。”
清淨門一貫奉以‘清靜’二字,但真正能做到的人何其少?便是放到整個修真界,常清靜者亦是鳳毛麟角,于是謠言滿天飛,各派八卦熱點綿綿不絕。
“可見一切都有迹可循。”
“劍尊也真是遇人不淑啊,十三年前——”
“噤聲!”
像是被掐住脖頸的鴨子,議論戛然而止。弟子相互拉扯着行禮:“拜見劍尊。”
衛栎淡淡瞧了眼他們,忽而出聲關切:“今日功課做完了?”
“尚未。”
他颔首,神色自若:“此心仍需放在修行上。”
衆弟子頓時紅着臉,面色難堪。
再過兩座峰便是戒律堂。
阿九他……
衛栎心思一時難辨。
這與多年前何其相像?一夜過後,雲栖變成人人喊打喊殺的大魔頭,又一夜過後,他從雪地撿回來的徒兒變成潛入清淨門煽動是非的魔修卧底。
好不真實。
初見時衛栎就知曉沈楠九刻意接近,直到現在他還是相信那孩子說得:大雪淹了村子,我覺得你會救我。
“蘅樂,過來。”
一極為冷淡的嗓音穿過雲霄,秘語入耳。
是晏瀾在喚他。後背有一道視線如影随形,無論他去哪兒,都逃不過這張天羅地網。
衛栎想起來今日是藥浴的最後一天,至關重要。
可仍站在劍上無動于衷。
九兒還在等他。
但主動權從不掌握在衛栎的手中。忽而弟子禦劍調轉了個方向,隻聽他道:“老祖方才傳音要見您。”
衛栎指尖抵住掌心,掐出幾道深深的印子。
戒律堂三審在即,衛栎被晏瀾召去了無為殿。
“為何不聽話?”
藥浴霧氣缭繞,衛栎疼得直打顫,唇咬得糜爛,眼裡滿是淚,卻背對着晏瀾,如藻的黑發飄在水面上,随蕩起的波紋沉沉浮浮。
皎潔如暖玉的皮膚被暈了一層粉,晏瀾的指尖輕輕點上衛栎的一截脊椎骨。
落下一處冰涼。
他不自覺地蜷縮起來。疼痛讓衛栎的頭腦遲鈍,他張口喃喃:“九兒在等我。”
指腹劃過衛栎的脊背,縛靈鎖捆不住晏瀾四散的靈氣,便隻好一次次地勒入皮肉,沒進白骨。
他問:“你到底是為誰?”
聲音懸冰。
其實心中早有答案。
晏瀾希望不是那個答案,蘅樂牽挂的還是沈楠九,但即使是這樣,他依然會瘋。
隻要衛栎眼中無自己,他便會瘋。
是誰?是為了誰呢?
思緒如潮,衛栎模模糊糊地瞧見苦幽嶺的冷梅與清酒,他伸手徒勞地抓了抓,是一團空氣。
漸而神志不清,嘴中變作:“阿雲。”
雲栖和沈楠九隻是有幾分面容相似,衛栎分得清。
他覺得自己分得清。
果然如此。蘅樂從未放下那個人。
消失數年,原以為是有意避他,但後來衛栎的魂燈幾番明明滅滅,不知做了什麼,沉疴頑疾一身病,晏瀾才知曉哪有那麼簡單。
也是為了那人嗎?
那為何再度帶着沈楠九回到清淨門?是因為拼命數年,了無希望,便要尋個替身報複他嗎?
但沈楠九居然是個魔修啊。
晏瀾半彎腰擡起衛栎的手臂,扒開掌心,隻見傷痕累累,滲了縷縷血絲。
一點靈力拂過,傷痕不複存在。
這如附骨之疽的病,他會徹底除去。一如十三年前。
隻是仍不免:
“蘅樂,你恨我嗎?”
衛栎沒聽見這句低喃,他掙脫開手臂,卻無力地砸入水中,水花四濺。
眼簾沾了滴水珠,蜿蜒滾落下一側的臉頰,晏瀾拭去。然後斂了神情,面色恢複如常。冷靜且克制。
他起身,居高臨下地俯視着衛栎:“今日藥浴結束,往後你可重新修煉了。”
入目是霜白發絲。
衛栎隻來得及捕捉到結束二字,他匆匆穿上衣物。
心裡念着:戒律堂。
他轉身,才踏出第一步。
卻聽後頭那人淡聲:“清淨門和他,你選什麼?”
衛栎怔然。
這話奇異地和十三年前的發問交疊重合。
那時晏瀾問:“天下蒼生和一個人,你選什麼?”
淡漠的眼眸似藏深淵。
衛栎莫名感到眩暈。
兩次……已經兩次了……
鼻尖嗅到一陣木香。
禾歲木能安神。
他擡腳邁出了第二步。
倏而,一柄冷劍穿石裂壁,猛然釘入梁柱。
無為殿的大門近在咫尺,卻不得上前分毫。
晏瀾要他舉劍。不論情願與否。他都會舉劍。
因為此刻衛栎不得動彈,四肢仿佛被絲線牽扯,接下來晏瀾命他幹什麼,他便去幹什麼。像一個任人擺布的娃娃,掙脫不了半點。
丹府被修複得完好無損,但不管如何運作依舊空空如也。
天地靈氣俱不入他體内。
怎麼忘記了?老祖最有本事了。
衛栎扯着唇,輕輕一笑:
“師尊的藥浴真是重塑經脈的藥浴嗎?”
“殊途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