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重淵。纖塵不立、寸草不生,茫茫岩石平台上唯有一棵蒼樹高聳,伫守原地。日複日,年複年。見證了不知多少個荒誕不經的故事。①
人尚未靠近,鼻尖先充斥了粘稠沉重的鮮血味道,仿佛一整塊鏽掉的鐵石。
弟子壓着沈楠九走到懸崖邊上,隻要稍稍向後一撤,便會墜落深淵。
陰風陣陣,底下邪崇妖魔悲戚的哭喊和綿綿不絕的怨氣直沖雲霄。
“師尊何時來?”
沈楠九連掙紮都不掙紮,張口閉口還是在問衛栎。眼角紅梅也跟着心緒凋零似的,豔得凄惶。
這樣子,倒叫人心生不忍。何況那張臉和昔日雲蔚雙驕之一的雲栖有些相似。
對于其中幾位有資曆的峰主來說,七重淵亦是舊地重遊。十三年前,他們就已經見過名震修真界、被譽為仙門之光的蘅樂劍指滅世魔頭。萬萬沒想到,十三年後,他的徒弟再次登上了七重淵的路。
心中不免唏噓。
可憐且可歎。
但畢竟是蓄意潛入清淨門的魔修。
今日之仁慈必要釀成來日之大禍。
“别等了,”一峰主歎氣:“劍尊應是不會到了。”
誰能做到一殺摯友,二殺徒弟,而心無旁骛呢?劍尊的道不是殺生道,也不是太上忘情道。他和所有人一樣,有血有肉。
“他要來的。”
沈楠九垂眸,他說‘要’而非‘會’字。
癡兒固執己見。
“怎麼?想拖延時間,伺機逃跑嗎?”
一群假惺惺的人和另一個見了就惡心的家夥在這裡悲春傷秋。辜負了這麼一片漂亮的葬身之地。
鳳翎冷笑一聲,手按上金鞭,向前一步:“師尊?你也配?”
他輕嗤:“你已被逐出師門。”
“這事用不着髒了衛栎的手。”
不尊輩分,直呼劍尊其名。
說實話,鳳翎的性格向來招人厭。因為嫉惡如仇得過于直爽便是刻薄驕矜了。迄今為止,他還能活着得人尊敬,全靠背後大山——清淨門老祖晏瀾和大家族繼承人的身份。
倘若有朝一日他一無所有,落進下石之人隻會多不會少。
“鳳翎。”為首的峰主不鹹不淡地喚了他的名字:“莫要逾矩。”
一忍再忍,可清淨門不該是他随意撒野的地方。
“諸位為何如此嚴肅?我們方才還相談甚歡。”
在拿着鐵證揭露沈楠九為魔修,水牢坐實他身份、戒律堂三審的時候可不是這副嘴臉。
原來是人便逃不過虛僞二字。
清淨門從不清靜。
鳳翎笑着往手上纏繞幾圈鞭子:“代我師兄執法不可嗎?”
常理人情,無話可說。
但天邊忽而現出一人,馭獸而至、衣袂翩跹,神色淡然:“不需你,我親來。”
是衛栎。
“劍尊。”
弟子恭敬相迎,各峰主颔首示意。
鳳翎的鞭子陡然松開,垂在地上:“你來了。”
他彎眼笑,純真地翹着唇角。
但衛栎掠過了他,徑直走到了魔修跟前。
鳳翎好生氣啊。他為了追趕這道影子,比所有人都努力,跑得踉踉跄跄跌倒在地,哄自己爬起來就是。但你為何從來不回頭?
沒關系。雲栖沒了,沈楠九沒了,你便能瞧見我了。
是了,他來親殺徒弟。
“師尊。”
衛栎來了。
拎着劍來的。
他的本命劍折了,也不知從哪兒尋來的新劍,再不見初遇時的孱弱模樣。如今墨發飛揚,衣袍烈烈,一如十三年前意氣風發之人。
想來那位神通廣大的老祖替衛栎修複好了筋脈。
沈楠九自認為平靜無波地問:“你來殺我嗎?”
紅梅魔紋斷枝裂開,花瓣凋零。
三月飛逝,寒冬已過,苦幽嶺的冷梅也是時候落了,待春日徹底來臨時便又是一片光秃樹幹。
先前那百般設身處地為劍尊考慮的峰主愣住了。
真得來了。
他看不明白了。
衛栎從容不迫,舉劍:“我、不想殺你。”
是嗎?不想殺?
他嗤笑。
那何苦劍指胸口,沈楠九沒有第二顆心再被你剖走。
話音一轉。
“但沈楠九,你是魔修。居心叵測。”
平日阿九、九兒地喚,這會兒絕情到連沈楠九這三字也喊了出來。
“我來肅清師門。”
這一次你還是沒有站在我身邊。
雖然早有所料,他心中仍不免升騰起暴虐情緒。眸子半阖,掩去晦暗之色。
衛栎的睫毛顫了顫。是風動。
我不想殺你,阿九。
他的手卻控制不住地擡起,面色冷然。
人群中混着一平平無奇的弟子,安靜地注視着衛栎。仿佛在說:我看着你呢,蘅樂。
我在看着你呢,蘅樂。
這天下和一個人,這清淨門和一個人,你從來沒得選。
“師尊。”
沈楠九輕輕喚道。
下一秒,那劍毫不留情地洞穿心口,他扯着嘴角,笑了笑,直視衛栎,像是要把他牢牢刻進腦子裡。
其實不用,衛栎此人早沒入骨頭,深陷靈魂。
空蕩蕩的胸腔,積雪層層掩蓋,埋了那隻等誰拉着起身的手。
沈楠九後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