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七重淵肅清師門後,清淨門人人皆知蘅樂劍尊雖大義滅親,仍不免神思哀恫,便終日把自己關在淼淼澗,不願意現身了。
或許又要再過一個十三年了。
白毛雞獨留在空蕩蕩的窩裡。清泉鳴澗,屋前的鮮花沒人打理,枝桠瘋長,頂端的花開得卻小而可憐。
一條又一條魚被白毛雞抓起來然後丢回去。水花四濺,受了驚吓的魚飛速遁入清澗深處。
什麼黯然神傷,都是假的。分明是被人幽禁在無為殿不得出。
但它不過一隻弱小、沒有天賦的獸,修行數載,人形都化不出來。能有什麼辦法救衛栎呢?
那位老祖一根手指便可如碾碎螞蟻般輕易殺了它,正如自己對這些魚兒來說,亦為龐然大物。
它還記得當日晏瀾輕輕瞥來的一眼,明明隻是張平平無奇的臉,卻在瞬間讓白毛雞感到戰栗不止。仿佛親見了那位老祖真容似的。
駕虹穿雲的聲音傳來,有人落在了淼淼澗。
又是衛栎的師弟。那被拒了結契的家夥。
鳳翎好幾次來淼淼澗了,卻一直見不到衛栎。
他開始還以為是衛栎躲着自己避而不視。
但這裡根本就沒人。
騙子。又離開了嗎?
那日就不該放任衛栎留在七重淵。
他會找到的。找到師兄,然後關起來,叫衛栎再不能離開。
鳳翎執鞭到白毛雞的跟前:“他在哪兒?”
這個‘他’不言而喻。
白毛雞死死盯着鳳翎,一不小心咬斷了嘴中魚的腦袋,生魚,又腥又難吃。
它吐出來,撅着腦袋轉身,将屁股對着鳳翎,像是挑釁。
這該死的畜牲。
“不說?”
金鞭自後頭破風而來,氣勢洶洶,白毛雞急忙撲騰了幾下翅膀,但還是被抽落在地。
鳳翎又問了一遍:“他在哪兒?”
有人主動問衛栎的行蹤,甚至威脅了自己的小命,這要緊關口還能不回答嗎?
白毛雞不傻,它聰明得很,被抽出血迹的翅膀往一個方向伸開,翅尖對着那隐于群岚霧霭的古樸殿宇。
那是——無為殿。
師兄為何去了無為殿?
*
衛栎在無為殿清醒過來,胸膛上的傷痕消失不見,皮膚光潔如初,仿佛一個不自量力的笑話。
晏瀾分身出來的弟子守在床邊,他沒有喜怒哀樂的情緒,沒有自我意識,隻是晏瀾的眼睛,等待着晏瀾操控的一具軀殼。
衛栎下床,他毫無反應。
衛栎推窗戶,他毫無反應。
衛栎剛開門,他的手按住門。按下去關死了,半點光不透。
“乖一點兒。”
他僵硬地說道。
衛栎嗤笑,原來自己是被幽禁在了這裡。十三年後,他還是逃不過被折斷翅膀,關在籠子中的命運。
指尖抵着弟子的傷口,輕而易舉地沁出血,他臉色蒼白,但沒有表現出任何的痛意。
啊,晏瀾這麼不關心軀殼嗎?
“師尊在哪兒?”
弟子沉默不語。他接受的命令隻是看管住眼前這人,至于其他,何必回答?
血滴滴嗒嗒濡濕衣襟,那一節清瘦分明的腕骨微微擡起,将指腹的血點在了他的臉頰上,一路往下,滑到耳邊。惡作劇似的擦幹淨了手。
指腹溫熱。與冰涼的臉頰觸感形成鮮明對比。
弟子的臉暈染開紅色,仿佛印上了鮮豔的口脂,但鼻尖的鐵鏽氣息,确鑿提醒着他:
這是血。
沉疴十三年,到頭來是這地步。
那為什麼要回來呢?再度回到清淨門。
衛栎的視線掠過窗外,春色盎然。他躺回床上,側着身,無聲揚了揚唇。
……
衛栎很快便斂了神色,思索起如何逃跑的事情。
丹府看似完好,但靈力無法調動。
他的儲物袋中還有一遁地符,那日與沈楠九雪中初遇尚未用到的符紙,衛栎心神一轉,符紙藏在手心,被衾遮掩住了,暗自念了念口訣,但符咒紋絲不動。
為何?
指腹摩挲過符紙紋路。幾處筆鋒轉折,卻不是他先前的那張符。衛栎不自覺捏皺了紙,他拿出來看。寬大袖袍下顯露出的一部分是朵雲。
是那人慣用的标志,但沒有遁地的功效了。
神思百轉。衛栎撫上雲朵。
符是沈楠九還回來的,那會兒眼睛瞎了,什麼也瞧不清,自然分辨不出來是真符還是假符。
可符紙筆迹卻和那人一模一樣。衛栎有些恍惚。
沈楠九和雲栖,他或許分不清了。
若真是如此,那他是不是殺了阿雲兩次?眼角滑過淚,沒入長發。
“蘅樂,你不乖。”
輕淡若寒冰的嗓音傳來,那張符紙憑空灼燒幹淨,不留一點兒塵埃。
他剛剛還握着符,現在卻什麼也不剩,手指顫了顫,最後攥住了被衾。
晏瀾一眼就看到符上的雲朵,眼睫垂着,不見眸中晦暗,他拭去衛栎的眼淚。
他給了他一雙眼睛,這雙眼睛要啜泣便隻能是因為他。
衛栎厭惡地揮去那隻手:“不乖又如何?”
“你要将我丢到禁閉室嗎?”
晏瀾坐到床沿,輕輕梳理他滑下來的墨發,不鹹不淡地評價:“頭發長了,要修剪。”
衛栎輕嗤:“師尊對我的身體到底做了什麼?”
晏瀾喟歎。沒什麼好掩飾,他徑直道:
“我欲與你同飛升。”
飛升?晏瀾都不知道修煉了多少年才到現在的境界。
衛栎的本命劍折了十三年,就算修複了丹府,又怎麼可能在短時間内做得到?
——
不,還有一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