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轎落地,帶着冰涼笑意的嗓音入耳,衛栎不由得抓了抓衣服,倏而又松開。
是九兒。
有點慶幸,有點茫然……
他從七重淵出來了嗎?
衛栎擡手,欲掀開蓋頭,卻被沈楠九攔住了:“師尊,你太心急了,還不到拿下的時候。”
“下轎吧。”
衛栎神思微動,竟惹得身體不聽話,踉跄兩步,絆了石頭。
沈楠九下意識扶住了自己恨不得嗜血啖肉的那人,還要提醒:“仔細腳下。”
怎地?才多久沒見,衛栎就成這幅鬼樣子了?
他順勢搭腕探去,細微搏動的經脈羸弱不堪,一整個破破爛爛、命不久矣。
那位老祖幽囚他的時候沒當牛做馬好生伺候着?
也是,肯結草銜環的隻有他沈楠九,被劍殺兩次還能笑臉相迎。
一想到此,他眸中郁色漸濃。
錦靴踩入泥土,沈楠九牽着他慢慢走在這條路上。
這條路是苦幽嶺的路。衛栎曾在這兒待了數月,如何不認得?
他竟将魔宮建在了苦幽嶺。
一條路,心思各異。
師尊身姿單薄,不用掀開蓋頭,都知道他清減了。
苦幽嶺的風還是太大,不然為何吹得衛栎青衫獵獵飛揚,驟然伶仃孤苦呢。
沈楠九按下雜亂思緒:
“冷了?”
他記得衛栎沒回清淨門那時,居在山上青黑小屋,極為怕寒。整日懶洋洋地躺在床上,恨不得時刻揣着手。要能有個火爐替他暖被窩再舒心不過。
往事多如煙。
沈楠九剛拿出了件披風,就暗罵自己有病,沒事殷勤什麼。現在誰是誰的階下囚?
對他,何須憐惜?
衛栎低垂的眼簾下,模模糊糊的紅色中有一截張揚衣擺,梅花暗紋,金線挑着。那人傾身,氣息猛地逼近。
“鳳翎呢?”
衛栎無所适從地抿了抿唇。
他瞧不見沈楠九系披風的手僵硬地停在半空。
果真是擔心他那師弟啊。瞧,多情深意切。
披風被重新丢回儲物袋,沈楠九的手轉向衛栎的臉頰,隔着蓋頭,漫不經心地捏住他的下颌,擡起。
可見一截玉潔脖頸。
他日日夜夜都盼望照影吻上那節脖頸。
死了才是一了百了。
衛栎能察覺出眼前這人不加掩飾地打量,似是憎惡的眼神。
沈楠九沒接下衛栎的問,反嗤笑:
“師尊再冷能有我在七重淵之冷嗎?”
那地方,他待了十三年。
但沈楠九隻道:
“為何戒律堂三審,你不來?”
他清晰地記得清淨門弟子的竊竊私語。
“是對弟子魔修的身份失望了嗎?”
耳邊盤旋着衆人的交談。
衛栎不語,偏了偏頭,這條路似乎沒有盡頭。
也是,苦幽嶺向來曲折坎路多。
難走且長。
“把鳳翎放了。”
他道。
你隻會逃避嗎?
沈楠九按住衛栎下颌的手使了勁,見他身子微顫,不多時便留了些許青紫,竟無意識地悄然卸下力道。
意識到後,沈楠九松手,故作冷冷拂袖。
怎麼變得如此嬌弱?
他微微蹙眉,直覺衛栎在無為殿發生了一些事情。
何況,他想不明白,晏瀾為什麼能輕易放這人出來?難不成真是大義凜然?
他們全是如此。
一人與天下人,皆選了天下人。
沈楠九複輕握衛栎的腕:
“待師尊與我拜過堂,自然便能見到鳳翎了。”
“放肆。”
衛栎低聲呵斥。
下聘不夠,還要拜堂?
原以為是哪位魔尊給仙門的下馬威,預備幹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情,沒想到是他那傻徒弟。
這心意驟然坦明,衛栎一時竟不知如何面對。阿九極有可能就是雲栖。
若真為同一人……
“放肆?”沈楠九無辜地笑了笑:“師尊現下身上系得可不止翎君一人性命,仙門百家都盼着我們好好在一起呢。”
如今外頭說書話本編排得風流故事多如牛毛,三天三夜也講不完。
“難道,”他冷然附在衛栎耳邊,質問:“師尊想回到無為殿嗎?”
阿九知道。
知道晏瀾幽囚之事。但應是知之甚少。
“有何不可?”
衛栎輕淡地回道。
有何不可?哈、哈。
手腕翻轉,照影瞬間破空而去。真恨不得一刀抹了,像夢中、幻境裡那樣毫不留情。
“師尊還是不要激怒我。”
淺薄的殺意在一瞬間洩露,但照影嗡鳴,忽而從沈楠九的掌心掙脫開,自顧自跑回了刀鞘。
沈楠九眉頭随之緊鎖,這柄刀跟着他在七重淵出生入死十三年,沒道理遇了衛栎就不聽指揮了。
他重拔刀,此回,刀真真切切地抵住了衛栎的脖頸,可照影一片死寂。仿佛剛剛發生得一切都是錯覺。
被利刃桎梏,衛栎眼睫輕顫。
這把刀,他認識。
……
心陡然生出凄惶之情。
……
下了轎子後,處處都在證明着同一件事——沈楠九就是雲栖。
“該拜堂了。”
冰冷的聲音猛然驚醒衛栎,他身子一晃,刃擦着脖頸而過,劃出一道細細的血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