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幽嶺冷梅凋零,滿目荒涼,昔年還能同飲兩盅清酒,如今卻什麼也不剩了。
沈楠九冷笑:“你希望是哪種?”
放走了鳳翎,便什麼也不在乎了嗎?想死還不簡單?
他反問:“快刀斬亂麻麼?”
話落,沈楠九拔出照影,玩味地用指尖劃過利刃。指腹滴血。可見其鋒利非凡。
腰間環佩驟然滾燙灼熱,衛栎直視沈楠九。脊背挺得筆直,但這具破破爛爛的身體早就經不住一點兒霜雪。
風吹來。吹得薄薄青衫貼住脊背,揭了紅蓋頭的衛栎臉色蒼白,清瘦。病恹恹的。
方才探腕而去,衛栎确實沒幾年好活頭了。他越來越好奇無為殿發生的事情了。
沒查明之前——
“我偏不如你意。”
照影翻轉,锃亮刃面映出沈楠九狹長的眼尾和眼下紅梅:
“從前修醫,攢了不少毒藥,可讓你生不如死。”
原來還是選了溫水煮青蛙。
衛栎想笑。笑這人太過單純,怎麼對仇人還如此和善?也太過傻……
他垂首。
眼前一片模糊,頭腦止不住地發昏,思緒倦怠稍許,強撐一路的軀體終是卸力。
紅蓋頭墜地。
有人蹙眉擁着他:
“衛栎。别裝死。”
清絕梅香缭繞鼻尖。明明此刻無花盛開。
……
衛栎做夢了。
那是明媚午後。碧盤接天,映日荷花。①
兩人仰躺在烏篷小船上。
水鄉碧波,伸手可摘蓮蓬。
衛栎身側,有人舉着一支高莖蓮蓬,日光照來,蓮蓬裹金粉。翠生生的漂亮。
小船自在漂浮,水鳥低飛驚動三兩遊魚。
那人像是忽而興起:
“等你當夠了劍尊,以後想幹什麼?”
衛栎想了想,猶疑開口:
“混吃等死?”
雲栖懶懶觑他一眼,啪一聲折斷了節蓮蓬的杆。
衛栎眼皮猛得一跳。
混吃等死怎麼了?
又是啪地一聲,莖杆斷無可斷,雲栖轉而掰開蓮蓬,剝出了蓮子,随意丢在他身上,漫不經心道:
“我聽聞雲裳仙子近來南下遊船。”
原來是在這兒等着呢。
青綠蓮子入口尚苦。
“雲裳仙子啊,美人榜魁首,尤善琵琶。”
衛栎笑盈盈邀道:
“她今晚要在倚岚閣表演,一起去看?”
“好極了。”雲栖幽幽道:“你消息比我靈通。”
衛栎揚眉:
“先前救了人家,她昨兒遣人送了帖子過來。”
“作甚——”
手中蓮子沒拿住,悉數砸入水中,波紋激蕩、漾起漣漪。
雲栖翻身而起,壓着衛栎,睫毛顫得厲害:
“混吃等死多沒意思。我瞧那仙子挺喜歡你,倒不如往後在溫柔鄉裡醉生夢死。”
怎麼可憐兮兮的?
“诶!”衛栎促狹地笑了笑,像是沒體會過來他的話:“你這提議頗好。”
還美滋滋地暢想:“佳人在側,金樽美酒,确實風流。”
“郎才女貌,甚是般配。”
雲栖拈着幾句不知從哪兒看來的話。
說完,驟然冷笑一聲,咬上他脖頸。
像圈領地的小狗似的。又不忍真下嘴,就那樣把臉埋在他脖間。
烏黑的兩團發絲鋪開、交纏。
天地遼闊,往遠可見淼淼炊煙,往近,便是這方池塘,玉立荷花。
和眼前一團柔軟蔫壞的雲。
衛栎忍俊不禁,推了推雲栖。
他不動。一股子委屈巴巴的味道。
“饒了我吧,好阿雲。”
衛栎簡直是自作自受,逗人的時候沒想得遠,等人不開心了,竟手忙腳亂起來。
“什麼郎才女貌?那都是仙門小報的謠傳,我和那姑娘可不熟。”
“是麼?”雲栖嗓音悶着:“那她為何邀你去倚岚閣?又為何先前憑欄丢花給你?”
黑芝麻餡的湯圓。
還記着那日遊街,斜飛來得一枝清雅芍藥呢。
“她喜歡好看的。”衛栎大言不慚:“在下剛好生了幅衣冠楚楚的模樣。”
才不是呢。那仙子已有意中人。
一點兒溫熱的濕意灼到皮膚上。
“哭了?”
雲栖一聲不發。
衛栎有些心虛了:
“好啦,是我厚臉皮讨來的帖子。”
他笑道:
“倚岚閣的佳釀千金難買,隻是沒有帖子進不去。”
“聽聞那位仙子來了,便去要了兩張帖子。”
“現在特邀阿雲和我一起嘗嘗。”
那人眼睫輕顫,細碎的淚珠挂在上面,擡頭,全心全意地瞧衛栎:
“這次便同你去,以後呢?”
兜兜轉轉一圈,還是繞回原先的話題。
雲栖隻怕衛栎的以後沒有自己。
這回,衛栎眯着眼睛細細想了下,倏而燦然一笑:
“青黑木屋,籬笆小院,種豆南山下。”②
掐了段文鄒鄒的話,實在裝模作樣。
雲栖皺眉。
還是沒有他。
衛栎歎了口氣:
“好吧,如此說來,恐怕得自食其力了。”
似意有所指。
雲栖高高興興地彎了彎眸子,從善如流:
“我養你。”
空氣靜谧些許,衛栎與雲栖對視上。
他右腕不知何時覆了另一人的微涼指尖。
一路下移,十指相扣,密不透風。
烏篷小船駛過池塘,劃開道道清波,衛栎折了朵荷花。
藕淺紫紅,眉眼半遮:“報酬。”
……
夢,是個好夢。
或許這是臨死前的寬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