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布瑞爾扣響了眼前灰色的門扉。“進來。”等那名青年教師的聲音允許後再推門進去。
辦公室内的狀況相當糟糕。走進去後先聞到一股速食食品的氣味，香精，不營養的油脂，諸如此類等等混雜在一起的複合的已經分不出是香氣還是臭氣的味道，令蓋布瑞爾的鼻腔立刻有種不舒服的感覺。屋内的擺設也相當邋遢，亂七八糟的文件、電子設備……大咧咧堆在一起。青年教師馬奇馬奇·桑切茲本人身處一堆雜物之間，以一種毫無章法的動作将雜亂的東西搬來搬去，那樣子……似乎是在收拾？要真是這樣，他實在是個不擅長收拾的人。見狀，蓋布瑞爾不由露出十分痛苦的神色。
“我來幫忙吧。”
“噢，那真是有勞！——這樣，我們把那裡的一塊兒地騰出來，我新買了辦公桌。”他馬奇馬奇先用手指點了屋内正中央一處，接着有指向着靠近門一側的大箱子，幾乎一整個上午兩人都在整理這亂得要命的房間。做這件事的時候，蓋布瑞爾不由慶幸自己一次請了半天的假。
蓋布瑞爾動作麻利。他的母親有一點潔癖，在家的時候看不慣他房間有髒亂的地方，這多少影響到了他。蓋布瑞爾将那些胡亂放着的文件分門别類地壘在一起，期間留意到上面的字。那些文件大部分是關于機神的，畢竟他現在就在教這個，還有些則關于人工智能——他原本學習的專業。看來這名青年教師好像還沒完全放棄掉過去的東西。
“是打算把以前的辦公桌換掉嗎？”
“不，我準備再加一張。”
“嗯？”
“用來放新的設備，那個我也買了。”說到這兒，馬奇馬奇停下手裡的活。他好像累了，這口氣出得特别長，“這事怎麼想都有些敏感，用機構的設備做調查多少有些不妥當。”
“所以就買了新的電子設備？”
“不是新的，舊的。”馬奇馬奇笑了，“之前去密集都市的時候順道買下來的，品相也還可以。不過東西太大了不方便攜帶，還沒有寄過來。今天也用不上。”
“居然專門為這事添置這麼多東西……”
“也沒什麼不好吧，反正我平時也沒多少花錢的地方。你呢？你來是有事要和我商量吧？”
“沒錯。我這幾天找到些信息，關于伊迪亞·拉姆斯這個人……”
“你先等等。既然這樣——”
馬奇馬奇開口令其停住，之後從原本的辦公桌上拾起一塊遙控闆，沖空白的牆的方向一按。牆上便現出投影來。那整面白牆都是可感應式的屏幕。
“喏，會方便一些。”說着，馬奇馬奇他交給蓋布瑞爾一支感應筆，也是從桌上拿的，“不用我教你怎麼操作吧？”
隻見蓋布瑞爾接過感應筆後在筆身上蹭了下，那裡“喀”地響了一聲，筆尖連着兩三下頻閃——好了，可以使用了。他拿那根筆在白牆上随意地畫了幾下，在上面留下深灰的軌迹。再将筆轉過來用尾部擦除。
似乎沒什麼問題。馬奇馬奇見狀點點頭，将舞台完全交給這個年輕人，自己則退到一邊，雙手環抱于胸前以洗耳恭聽。
————
“名字，伊迪亞·拉姆斯。這你我都知道。很不湊巧地，這名女士的名字和過去一個名人相同，增大了搜集她的信息的難度。”
點頭。“沒錯，之前我也發現了。”
“而且完全沒找到她在烏拉諾斯機構時期的消息，将檢索詞換成她的名字與機神的單詞也什麼都沒搜索到。。”
“這也是正常的，”馬奇馬奇眨了下眼睛，“麻煩——但也沒辦法。關于機神的事情，關于烏拉諾斯的事情，對于大衆來說都應當是隐秘的。被删除了，或是隻在内部流通，就是這種情況吧。”
“所以——我把目光朝向近幾年，也就是在她建立了普賽克科技公司之後。”
感應筆在白牆上劃過，輕微到幾乎不可聞的摩擦聲——上面随着筆尖所至出現了手寫的“普賽克科技公司（Psyche Technology Company）”的字眼。
“這家公司地址就位于離三重機構最近的密集都市K925，主營業務是機械的維修與整裝。它多半不是個大公司，在這之前我從沒聽過這名字。我看過公司網站，這方面做得驚人地專業。然後……”
“伊迪亞·拉姆斯（Edea Rams）”——他将這個名字寫出來，以箭頭指向那行寫着“普賽克科技公司”的文字。
“即便是在自己創立的公司主頁上，此人也幾乎沒留下什麼有用的信息。個人資料，公司通常的合作方——這些一概沒有。”
“我印象裡她就是個謹慎的人。更确切地說，膽大心細。不乏有誇張風格行事的時候，真正落到實處時又滴水不漏。”馬奇馬奇随後補充。
“——所以我改變了方向。”
執筆劃過白牆。從“普賽克科技公司”處拉出箭頭，箭頭的另一端寫上“Other Companies（其他公司）”。
“我搜索了密集都市K925内數百家機械相關公司的官網，試圖以此作為突破口。”
“了不起！将爬蟲用在這種地方！”
“呃，其實是我人工篩選的……”
馬奇馬奇沉默了，呆滞了。純靠手工爬取上百個公司的網頁……這是正常人做得出來的事嗎？如此枯燥的活動？蓋布瑞爾見狀，不好意思地咳咳，清清嗓子，好像極力壓制着害臊的情緒：“……啊，總之，總之就是這樣做的。稍微有點繁瑣，辛苦，但最後好歹是發現了一些東西。”
“……你繼續。”
“第一，普賽克公司的合作方實際相當多。你知道的，很多公司會将主要合作方的名字列舉在主頁下面。……我将涉及到的公司依照主營領域的不同分類做了張圖，我現在把圖發出來。”
他将便攜設備上的數據傳輸過來，接着投往白牆。一張表格出現在上面。橫向為公司的專業方向，縱向列舉公司名稱——所有這些都極清楚明了地擺出來，顯示在白牆上。農業機械，紡織機械，工程機械——以及主營這些機械的公司。隻是一轉瞬的事，馬奇馬奇的視線掃到圖表最右側的縱列。屬于那分類下的公司數目不多，但那行業會出現在這裡就是問題，至少通常主營修理與整裝的公司幾乎不會涉足這領域，那是……
“人工智能。”見馬奇馬奇吃驚到說不出話來那副模樣，蓋布瑞爾開口替他說出這個詞，“普賽克公司近幾年來與人工智能領域的公司一直維持着合作。”
“……不理解。”馬奇馬奇一隻手支着下巴。他的頭歪斜着，神情凝重，“但确實很可疑，人工智能領域與機械方面重疊的部分并不多。而且你上面列出的好幾個公司我認識，甚至不能算是中小企業，是這個領域的龍頭。”
蓋布瑞爾接着說：“我不太相信這是由于她手下有人工智能領域的人才。普賽克公司的規模并不大，從人員組成上看更像是她的一言堂。”
“你是怎樣想的？”
他的聲音并不笃定：“我覺得……啊，沒有證據，就當我胡亂猜測——我有些懷疑她過去有做過這方面的研究。”
沒有證據，一切尚未敲定。但他無意間說出的這一猜測仿佛是對馬奇馬奇頭部的一記重擊。
的确尚未敲定，的确……但光是“普賽克公司與人工智能領域的公司一直有合作”這個事實就已經足夠可疑。
也就是在這瞬間，一種感覺如今更為鮮明地升騰了起來：自己的确在一條如履薄冰的危險的路徑上前行。通往那女人的途徑上遍布荊棘，阻塞道路。假如貿然前行，就算能到達她面前，也必将鮮血淋漓、遍體鱗傷。
“……我明白了。還有别的線索嗎？”
“暫時沒有了。”
“好。很好，很快。短時間能查到這一步已經出乎我意料。”
不知為何，馬奇馬奇覺得眼睛突然很幹澀。他将頭低着，右手仍呈環抱狀，左手内-外-内-外來回摩挲着緊閉的眼睑。
“需要繼續調查嗎？”蓋布瑞爾追問，“網絡上的調查我自以為已經盡力，可能暫時找不到别的有用的信息了。但是線下的調查還是可以做的，必要時可以借用父親的名字狐假虎威……”
“你父親？……哦，對了。你父親是那個貝裡斯，貝裡斯·林奇。剛才腦子有些懵，沒反應過來。”
蓋布瑞爾點點頭，“沒錯。他作為過去的機神駕駛員還是有些聲望的，尤其是在與機神有關的部門。這幾天我一直在思考能否找到一個合适的突破口。”
“雖說不是不行，但我并不支持這麼做。”
“為什麼？”
“相比于網上調查，線下調查的風險要大得多。伊迪亞·拉姆斯……要是讓她知道有人在調查自己，事情說不定會有些棘手。”
“那我再想想有沒有别的調查途徑。”
“這樣最好。”
對話進行到這裡已經可以宣告結束，蓋布瑞爾卻遲遲沒有告退的迹象。在馬奇馬奇颔首以試圖将腦中紛亂的線索連接在一起的時候，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盯着眼前的青年，直到後者終于意識到他的存在，轉過頭問：“還有什麼事嗎？”
“馬奇馬奇先生，伊迪亞·拉姆斯是很危險的人嗎？”
這大概——不，肯定不是他真正想問的話吧。馬奇馬奇如此判斷。自他與此人第一次見面時便煞有介事地強調了這女人的危險與神秘性，談到她時候的自己的态度也足以說明問題。他不假思索地點頭：“對，我是這樣認為的。有什麼問題嗎？”
“既然如此，那阿斯特同學她……”
——什麼啊！這麼煞有介事的，結果居然是在意那女人手底下的小白鼠！
“嗯，阿斯特·拉姆斯。為什麼提到她？”
“假如說阿斯特的母親确實是這麼危險的人的話……”
他沒有，或者說沒有膽量與底氣——去直視馬奇馬奇的眼睛，所以他将視線移開了，以一種用力咀嚼着什麼東西似的咬牙切實的表情将音節一個接一個從喉嚨裡拽出來。
“如果是這樣的話，我想，至少該把這個事實告訴她……”
————
馬奇馬奇幾乎發火了。可那怒火轉瞬即逝——他畢竟是個以理智著稱的人，要是覺得情緒将要失控，會本能地試圖找些能蓋過它的東西。這次也一樣。在放置着引燃他怒火的“蓋布瑞爾的愚蠢”的另一頭，他往上添加了自己的卑劣。于是心情重新回歸平和。
沒錯，阿斯特·拉姆斯這樣的人根本無關緊要，重要的僅僅隻有伊迪亞，隻有伊迪亞這個與機神、與烏拉諾斯機構有千絲萬縷關系的人！
馬奇馬奇一直清楚自己的卑劣，他确實主觀就有利用蓋布瑞爾的心理。第一眼見到這名駕駛部學生的時候，他正出神地，以一種不可思議的目光注視着剛從教室裡走出去的阿斯特。他立刻意識到這或許是個機會。
——就讓眼前這個人來替自己調查伊迪亞的背景。
馬奇馬奇清楚知道，如果打算調查伊迪亞·拉姆斯，協助者是必要的。自己畢竟是曾經在烏拉諾斯同那女人有過接觸的人，一旦被她本人得知在調查關于她的事，事情會變得相當棘手……危險。而蓋布瑞爾對阿斯特的好奇肉眼可見，這是送上門的機會。
他的确利用了蓋布瑞爾對阿斯特的好奇心，這是無可争辯的。為此将阿斯特身上一些異于常人的地方歸咎于她的母親，盡管他并沒有實際證據表明兩者之間确實存在關聯，但他言之鑿鑿地給出了這一驚人的判斷，并且一切如他所料——他的話确實唬住了蓋布瑞爾，進而心甘情願替他調查那女人的事情。
“——你在擔心她嗎？阿斯特·拉姆斯？”
“對。其實在調查伊迪亞過往履曆期間我也慢慢意識到一件事……‘沒有信息’本身就意味着有問題。而阿斯特同學，她身處于距離不祥的旋渦中心最近的位置，她……”
沒有在說下去。話到這裡也已經足夠，足夠将自己的态度傳達出去。蓋布瑞爾也知道自己的想法太天真，可一想到阿斯特如今的處境，他便不可抑制地感到坐立不安。這情感如今似乎升華成了類似使命感的東西。為什麼會這樣？蓋布瑞爾自己也不清楚！
現在正是年中最熱的時候。熱風從窗口溜進來，仿佛膏狀的，往鼻腔抹了一層水泥似的熱，阻塞毛孔，阻塞呼吸的途徑。蓋布瑞爾好像熱得全身都麻木了——盡管他現在正好站在冷氣出口底下。